云掩月

沈清澜是在一阵钻心的刺痛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冰冷的触感先从背部蔓延开，坚硬粗糙的地面硌得她生疼。

耳边是嗡嗡的嘈杂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笑与议论。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破旧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的皂角和潮湿霉烂混合的气味。

这不是她的闺房，更不是她此刻应该所在的地方——那座张灯结彩、喜庆红艳的赵王府婚房。

“啧，这洗脚婢还真当自己是千金之躯了？

泼盆水都能晕过去？”

“管她呢，质子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下贱胚子。

醒了就赶紧干活，南宫煜那边的洗脚水还等着她去倒呢！”

洗脚婢……南宫煜……质子府……一个个陌生的词汇砸进脑海，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眩晕。

无数纷乱的画面在她眼前急速闪回——红，满眼刺目的红。

那是她凤冠霞帔的颜色，是国公府嫡女沈清澜十里红妆的荣耀。

庶妹沈清月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她拉着自己的手，泪眼盈盈：“姐姐，此去赵王府，定要幸福……妹妹，会一首念着姐姐的好……”未婚夫赵王李弘，那个曾对她许下白首之约的男人。

他亲手为她戴上簪子，眼神温柔似水。

然后，画面陡转！

冲天的火光取代了喜庆的灯笼，喊杀声撕裂了宁静的夜。

御林军如狼似虎地冲入国公府， “奉旨查抄”的怒喝声震耳欲聋。

父亲被枷锁扣住，目眦欲裂地望着她，口中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悲鸣。

母亲哭晕在地，被粗暴地拖行。

而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沈清月依偎在李弘怀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沈清月脸上哪还有半分柔弱，只有淬毒的得意与嘲讽：“我的好姐姐，你以为你真是才冠上京？

若不是需要你国公府的势力为赵王殿下铺路，殿下怎会多看你一眼？

如今价值己尽，你这绊脚石，也该挪开了。”

李弘，那个她倾心爱慕的男人，眼神冷漠如冰，仿佛在看一件垃圾：“清澜，要怪，就怪你挡了本王的路。

国公府……留不得了。”

一纸构陷的谋逆罪状，盖棺定论。

她挣扎，她嘶喊，却被人用破布死死塞住了嘴。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沈清月拔下她头上那支李弘所赠的金簪，狠狠刺入她心口的画面！

痛！

彻骨冰寒的痛！

还有那滔天的恨意与不甘，随着生命力一同流逝……“呃……”沈清澜（或者说，如今的云掩月）猛地蜷缩起身子，心脏处仿佛还残留着被金簪贯穿的剧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胸口，触手所及，是粗麻布衣料粗糙的质感，以及……属于另一具瘦弱身体的、平稳的心跳。

她没有死。

在那场精心策划的背叛与屠杀中，她，国公府嫡女沈清澜，含恨而终。

却又在这敌国他乡，在一个备受欺凌、名为云掩月的洗脚婢身上，睁开了眼睛。

从云端，跌入泥沼。

“醒了就滚起来！

装什么死！”

一盆冰冷的、带着皂角味的脏水迎面泼来，彻底浇醒了她最后一丝恍惚。

沈清澜，不，从现在起，她是云掩月。

她抬起头，水滴顺着她枯黄打绺的头发滑落，划过她苍白瘦削的脸颊。

那双刚刚还盛满惊惶与痛苦的眼眸，在冷水刺激下，迅速沉淀，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是在那沉寂的最深处，一点寒星般的厉芒，正悄然凝聚。

她看清了眼前颐指气使的胖妇人，是这质子府的管事嬷嬷。

也看清了周围那些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下人面孔。

她艰难地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

“连站都站不稳，果然是废物！”

管事嬷嬷啐了一口，“算你走运，靖王府派人来给南宫质子送些用度，点名要个手脚麻利的去帮忙搬抬。

看你还有点力气，就你去吧！

别给我丢人现眼！”

靖王？

云掩月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在她作为沈清澜的记忆里，对这位敌国的靖王殿下所知不多，只听闻他性情乖张，玩世不恭，是个手握重权却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闲散王爷。

去，为什么不去？

她如今是这污泥里的云掩月，任何一个可能接触到外界、可能获取信息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是，嬷嬷。”

她低声应道，声音嘶哑微弱，带着这个身体原主固有的怯懦。

她费力地爬起来，默默跟在领路的小厮身后，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又异常坚定。

走出下人聚居的狭窄院落，穿过略显荒凉的花园。

质子府虽名为府邸，实则与监牢无异，处处透着破败与压抑。

就在即将走到前院接待客人的厅堂时，旁边的月亮门内忽然传来一阵肆意的调笑声。

“都说你们府上的洗脚婢别有一番风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云掩月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月亮门旁，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的男子斜倚着门框，姿态慵懒。

他面容俊美近乎妖异，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玩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腰间悬着一块龙纹玉佩，彰显着其不凡的身份。

而他身旁，站着的正是她如今名义上的主子——敌国质子，南宫煜。

南宫煜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那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屈辱与隐忍。

云掩月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因为那紫袍男子轻佻的话语，而是因为，就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温润，眼神清澈，宛如她记忆深处那个曾在雪夜赠她暖炉、在她困顿时伸出援手的恩人少年……前世模糊的温暖与今生冰冷的现实猛烈撞击。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更加卑微的姿态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靖王……白衣旧人……他们都来了。

在她最狼狈、最卑微的时刻。

而她那曾倾心相付的未婚夫和庶妹，此刻想必正在京城的赵王府中，享受着用她全族鲜血染就的荣华富贵吧？

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但她不能露出分毫。

她现在是云掩月，是泥沼里的洗脚婢。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蚀骨的恨与痛，连同那一点因见故人而泛起的波澜，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她微微屈膝，用一种怯懦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着那紫袍男子（靖王）和白衣男子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默默退到角落阴影里，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毫无存在感。

心底，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清晰地回响：“等着吧……所有负我、欺我、叛我之人……我沈清澜从地狱爬回来了。

这盘棋，现在，该由我来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