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人生一、雨夜的约定2008年的暴雨夜,
江城市郊的废弃仓库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兽,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仿佛随时会崩裂。仓库深处,应急灯的光晕昏黄而粘稠,把五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像幅扭曲的皮影戏。李建国正把最后一沓钞票塞进黑色背包,
钞票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他指节用力到泛白,指缝里还嵌着搬运钱箱时蹭到的铁锈。
三十三岁的他本该是建材市场最卖力的货车司机,
可此刻肩膀上那道被钢筋烫伤的疤在潮湿空气里隐隐作痛,
提醒着他早已不是那个靠力气吃饭的老实人。“三百二十万,一分不少。”他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胸腔里没散尽的粗气,“按之前说好的分,谁也别多嘴。”张梅蹲在角落,
正用纸巾反复擦着高跟鞋上的泥点。那双米色高跟鞋是她上个月刚买的,
本想穿着它在酒店前台接待贵宾,此刻鞋跟却沾着仓库地面的油污,像朵被揉烂的花。
她今年二十七岁,清秀的脸上还带着酒店工作时练出的微笑惯性,
可眼神里的狠劲却像淬了冰——半小时前,她就是用这双鞋跟踹向周正宏的小腿,
才让王磊有机会举起扳手。“分完就散,”她把纸巾团成球狠狠砸在地上,“从明天起,
李建国、张梅、王磊、赵晓宇、陈斌,这五个名字就得烂在肚子里。”王磊叼着烟,
打火机“咔嚓”响了五下才点燃,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他左脸那道三厘米的刀疤。
那是二十岁在夜市帮兄弟出头时被啤酒瓶划的,当时他觉得是勋章,
此刻却觉得像条蜈蚣趴在脸上,随时会爬出来咬人。他左手转着扳手,
铁件摩擦的“滋滋”声在雨声里格外刺耳。“身份证、手机、身上带字的玩意儿全扔火里,
”烟圈从他嘴角喷出来,混着仓库里的汽油味,“往南走,越偏越好,
这辈子别再踏回江城一步。”赵晓宇缩在最里面,刚满二十的脸还带着稚气,
技校的校服裤腿卷着,膝盖在发抖。他是半年前被李建国拉入伙的,
本以为只是帮老板“搬点货”,直到周正宏带着会计冲进来,他才明白自己卷进了什么。
“哥,”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十年……十年真的能没事吗?
我妈还在老家等我回去过年。”李建国把一个塞得鼓鼓的帆布包扔过去,拉链崩开条缝,
露出里面的红色钞票。“这是你的五十万,”他盯着赵晓宇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压迫感让少年不敢再说话,“去云南,找个只有山和树的小镇。
陈斌会给你弄新身份,记住,十年内谁也不能联系,谁坏了规矩,别怪兄弟不讲情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另外三个人,“十年后正月十五,若都活着,若没人找上门,
就在老码头的灯塔下见。”陈斌一直没说话,推了推沾满水汽的眼镜,
镜片后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墙角那具被帆布盖着的尸体。周正宏的皮鞋还露在外面,
擦得锃亮的鳄鱼纹此刻沾着血,像朵开败的红牡丹。作为周正宏的会计,
陈斌比谁都清楚这仓库里藏着什么——不仅有三百二十万挪用的货款,
还有周正宏准备举报建材市场偷税漏税的证据。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五套信封,
每套里装着伪造的户籍信息和去往不同城市的火车票。“我去西边,甘肃或青海,
”他把信封分到每个人手里,指尖碰到张梅时迅速缩了回来,“新身份的背景我都做过手脚,
记住自己的生日、老家、父母姓名,别露破绽。”李建国解开汽油桶的盖子,
淡黄色的液体在地上漫开,刺鼻的气味瞬间压过了血腥味。他划燃火柴,火苗落地的刹那,
五个人同时转身。火光舔舐着仓库的木板,
周正宏的尸体、他们的旧身份、散落的烟蒂和纸巾,都在烈焰里扭曲成灰。他们没回头,
踩着积水冲进雨幕,五个方向,五道背影,很快被白茫茫的雨雾吞没。雨越下越大,
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可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雨水冲不掉的。
二、南方的茶馆老板2018年惊蛰,云南清溪镇的晨雾还没散,
林老板已经挑着竹筐从后山回来了。筐里装着刚采的龙井,露水打湿他的蓝布褂子,
左手小指空荡荡的袖口随着脚步晃悠——三年前他故意用柴刀砍断这截手指时,
血染红了半片竹林,现在只剩下个丑陋的疤。四十岁的林老板是镇口“静心茶馆”的主人,
皮肤被高原的太阳晒成深褐色,说话带着点滇西口音的含糊,
谁也想不到他曾是江城那个眼神锐利的李建国。
左肩那道烫伤疤被他用烙铁烫成朵模糊的山茶,每次洗澡摸到,都像摸到十年前仓库里的火。
茶馆是五年前盘下来的,木头结构的老房子,门前种着两株三角梅,每年雨季开得轰轰烈烈。
生意不算好,每天来的多是镇上的老人,点壶三块钱的粗茶能坐一下午。林老板话少,
沏茶的手法却稳,紫砂壶在他右手里转得像活物——那是他练了十年的结果,
为了改掉以前开货车时握方向盘的粗笨手势。“林老板,又去后山了?
”隔壁杂货铺的刘嫂端着碗米线过来,“你这茶是越采越嫩了,昨天县教育局的人来,
喝了都说好。”林老板点点头,把新茶摊在竹匾里晾晒。他每月都会匿名给镇小学捐一笔钱,
不多,够买二十套校服。刘嫂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却从不多问——清溪镇的人都懂,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些不想说的过去。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筛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林老板躺在门口的竹椅上打盹,草帽遮住脸,手里攥着串檀木佛珠,
那是他从一个云游僧人那求的,据说能“消业障”。十年里,这串珠子被他盘得油光发亮,
可夜里还是会做噩梦,梦见仓库的火、周正宏圆睁的眼睛,还有赵晓宇那张吓白的脸。
“叮铃”一声,门上的铜铃被推开。林老板掀开草帽,看见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柜台前。
男人很高,熨帖的西裤包裹着长腿,和清溪镇常见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来壶龙井。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江城口音。林老板起身沏茶,
紫砂壶的盖子“当”地碰了下壶身。男人摘下墨镜时,他看见对方右眼下方有颗米粒大的痣,
像颗没洗干净的泥点——十年前,王磊的脸上也有这么颗痣,就在刀疤旁边。男人接过茶杯,
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可林老板注意到,他拿杯子时,
左手无名指下意识地转了半圈,那动作和当年王磊转扳手一模一样。“老板,
”男人呷了口茶,目光扫过墙上“静心茶馆”的木牌,“这镇子不错,治安好,人也老实。
”“山里人,没那么多心思。”林老板低头擦着茶盏,心跳得像擂鼓。
他看见男人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名片夹,
金属壳上刻着个“宏”字——当年周正宏的建材市场就叫“宏业”。“我想在这开家玉石店,
”男人放下茶杯,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纹,“朋友都说,清溪镇的游客越来越多,
做玉石生意肯定赚钱。”他递过张名片,“我姓赵,叫赵宏,以后多关照。
”林老板捏着名片,纸质光滑,烫金的“宏业玉石行”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疼。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分完钱,王磊说过要去缅甸倒腾玉石,
还说“要让‘宏业’这名字换个活法”。“赵老板是从江城来的?”林老板把名片塞进裤兜,
指尖冰凉。男人愣了下,随即点头:“是啊,老家在江城。老板也是?听你口音有点像。
”“我生在这,长在这。”林老板转身去后厨添水,后背的汗把蓝布褂子洇出片深色。
后厨的墙角藏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是他砍断手指时用的那把。刚才那一瞬间,
他差点伸手去摸刀柄。赵宏没多待,喝完茶就走了。林老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快步冲进后厨,从米缸底下翻出个铁皮盒。盒子里藏着张泛黄的火车票,
2008年3月15日,江城到昆明,硬座。票根上的名字是假的,
可那串数字他记了十年——那是周正宏的生日。他把赵宏的名片扔进灶膛,火苗窜起,
把“赵宏”两个字舔成灰烬。可心里清楚,有些东西烧不掉。就像王磊那颗痣,
就像那个转手指的动作,就像“宏业”这两个字,它们像种子,在土里埋了十年,
终于还是发了芽。傍晚关店时,林老板往山里走了趟。后山深处有个废弃的矿洞,
他十年前刚来时发现的。洞里藏着个帆布包,里面是五十万现金,用油纸包了三层,
还裹着他当年穿的那件沾血的工装——他没敢扔,总觉得有一天会用到。站在矿洞口,
能看见远处连绵的青山。林老板摸了摸左肩的山茶疤,突然觉得那朵花像是活了过来,
根须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他知道,王磊来找他了,不是为了开玉石店,
是为了十年前那个约定,或者说,是为了那个没说出口的威胁——谁要是敢背叛,
就用对方最在意的东西来偿。三、北方的服装店老板娘2018年深秋,
甘肃张掖的丹霞小镇已经飘起了雪籽。“梅姐服装店”里,
刘梅正给个穿羽绒服的游客围围巾,酒红色的羊绒围巾绕在游客脖子上,衬得对方脸色红润。
“这颜色显白,配你这件米色羽绒服正好。”她的声音柔得像棉花糖,
带着点西北口音的卷舌音,谁也想不到这张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
十年前曾吐出过那么多狠话。刘梅的身份证上写着38岁,比她实际年龄小五岁。
这是当年那个兰州寡妇“给”她的身份——2009年春天,
她在兰州火车站遇到开服装店的王寡妇,老太太肺癌晚期,无儿无女,看她可怜,
临终前把户口本和服装店都留给了她。现在的“梅姐服装店”,货架上挂着她自己织的毛衣,
墙上贴着丹霞山的照片,角落里还放着台老式缝纫机,踩起来“咔哒咔哒”响,
像在数着日子过。“刘姐,你这手艺真好,”游客对着镜子转圈,
“这围巾比我在兰州买的还软和。”刘梅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堆起来,像朵开败的菊花。
为了织出这么软的围巾,她磨破了三十多根针,
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十年前她在酒店前台敲键盘的手指,早就没了痕迹。打烊后,
她把围巾样品收进柜里,每一件都标着“刘梅手作”。雪籽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最怕这样的天气,一到阴雨天,右膝盖就疼得钻心,
像有根冰锥在里面搅动——那是十年前在仓库里跪太久落下的毛病,
当时为了清理周正宏的血迹,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跪了半个小时。“咚咚”,有人敲门。
刘梅从猫眼里看,是镇上的快递员小马,手里拿着个棕色包裹。“刘姐,你的快递,
云南寄来的。”包裹没写寄件人,地址是云南清溪镇,邮编后面画着个小小的茶芽。
刘梅的心猛地沉下去,指尖撕开胶带时,指甲缝里全是汗。
里面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士风衣,深灰色,和她十年前在仓库外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
她抖着手摸风衣内衬,在左胸口袋的夹层里摸到张硬纸。抽出来一看,是张茶馆的纸巾,
印着“静心茶馆”四个墨字,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两个字:灯塔。“啪”,纸巾掉在地上。
刘梅瘫坐在缝纫机前,膝盖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十年前分完钱,李建国说过,若有人违约,
就寄件“见面礼”——给张梅寄风衣,给王磊寄扳手,给赵晓宇寄技校课本,给陈斌寄算盘。
而“灯塔”,就是召集的信号。她打开床底的铁盒,
了下来、王寡妇的死亡证明、还有根生锈的鞋跟——她当年把那双米色高跟鞋扔进了江里,
却留下了这只鞋跟,像留下个提醒。照片上的五个年轻人挤在一起,李建国站在中间,
胳膊搭着王磊的肩膀,张梅穿着那件新买的连衣裙,赵晓宇笑得露出豁牙,陈斌推着眼镜,
镜片反光。那是2008年春节拍的,当时他们还只是周正宏手下的员工,李建国开货车,
张梅当前台,王磊修仓库叉车,赵晓宇当学徒,陈斌管账。周正宏那天心情好,
请他们去馆子吃饭,还说“好好干,年底给你们发奖金”。刘梅划燃火柴,
火苗舔舐着照片上李建国的脸。她想起那天晚上,陈斌偷偷告诉她,
周正宏发现了李建国挪用货款的事,准备报警。而陈斌提议:“与其被抓,不如先下手。
”他还说,自己早就伪造好了身份信息,“保证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刘梅喃喃自语,看着照片烧成灰烬。十年里,
她学会了织毛衣、看店、说西北话,甚至学会了在别人提起江城时,装作一脸茫然。
可每次看到穿风衣的男人,还是会想起仓库的雨;每次听到“宏业”两个字,
还是会心跳加速;每次看到灯塔的图片丹霞山景区就有座仿造的,
都会想起那个正月十五的约定。夜里,雪下大了。刘梅坐在窗边,
看着雪花落在“梅姐服装店”的木牌上。她突然想起王寡妇临终前说的话:“丫头,有些债,
躲到天边也得还。”当时她以为老太太说的是欠的钱,现在才明白,
有些债是用命都还不清的。她从铁盒里抽出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