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九场无声的日落
不是因为它预示着结束,而是因为它强行撕开了太多伪装。
当夕阳的金辉像温柔的刺客般漫过城市的天际线,当地上拉长的影子吞没所有清晰的边界,她便会准时被抛入一片无声的喧嚣里。
那是人心的,毫无遮拦的,独白。
此刻,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曹守畅站在自己狭小的公寓厨房里,盯着水壶底座上那圈逐渐暗淡的红色指示灯,如同等待一场既定的审判。
水壶发出的微弱嗡鸣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她租住的这间老公寓位于城市不算繁华的地带,优点是安静,租金尚可,以及有一扇朝西的窗户,能在日落时分,将大片大片的天空框成一副流动的油画。
只是于她而言,这幅油画的代价,太过沉重。
五点五十八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马克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杯身上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咪,是好友苏晓上个月送她的生日礼物,说是能“治愈一切不开心”。
曹守畅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她的“不开心”,又岂是一只猫咪杯子能治愈的。
这种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能力,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她记不清确切的日子了,只记得最初是偶尔在黄昏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伴随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碎片。
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时间也越来越精准,就像体内被植入了一个无法关闭的、只能在日落时分接收信号的收音机,频道随机,音量却首抵灵魂。
她去看过医生,从神经内科到心理诊所,得到的结论无非是“神经性偏头痛”或“轻度焦虑引发的幻听”。
她不再试图解释,只是学会了在每一个日落来临时,为自己找一个安全的角落,独自承受这场信息的洪流。
整整八天了。
她听到了八段截然不同,却又惊人相似的暗恋心声。
有穿着校服的高中女生,在公交车上偷偷望着前排男生的后脑勺,心里是小鹿乱撞的“他今天好像看了我三次”;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在便利店里偶遇心仪的女同事,内心演练了无数次“好巧,你也喜欢这个饭团吗?”
却始终未能说出口;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远方,心里反复咀嚼着一个尘封了数十年的名字,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这些心声,像一颗颗被投入湖底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然后沉入无声的黑暗。
她被迫成为这些秘密的保管者,却永远无法知道这些故事的后续。
那些汹涌的情感,在日落之后,便与她再无关系,只留下一种深刻的虚无和…疲惫。
她同情他们,甚至在某些时刻,与他们感同身受。
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的荒谬感——她像一个隔着单向玻璃的观察者,看尽了别人的悲欢,自己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水壶“咔哒”一声,彻底沉寂下去。
窗外的天色,正从明亮的橘黄,向着瑰丽的绛紫色过渡。
六点整。
来了。
如同潮水漫过沙滩,一种熟悉的、由远及近的嗡鸣声率先占据了她的耳膜,随即,世界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一个清晰无比的心声,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
**“明天就要走了啊…这次,大概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吧。”
**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声线干净,带着些许沙哑,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遗憾。
曹守畅闭上眼,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试图将这个声音与窗外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个人对应起来。
楼下散步的邻居?
路边等车的行人?
还是…天空中某架即将远航的飞机上的乘客?
**“早知道,上次在咖啡馆就应该鼓起勇气去要联系方式的。
她对着电脑皱眉的样子,真好看。”
**心声继续流淌,像一首独自播放的散文诗。
曹守畅“听”到了他记忆里的画面:一个靠窗的座位,阳光很好,一个女孩专注地盯着屏幕,偶尔会因为遇到难题而微微蹙眉。
他的视角,应该是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位置,偷偷地,长久地凝望。
**“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算了,知道了反而更放不下。
就这样吧,希望她以后…一切都好。”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股强烈的遗憾感却如同实质般缠绕在曹守畅的心头。
这是第九个了。
第九个,无疾而终的故事。
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每次“聆听”结束,都会有一种精力被抽空的虚脱感。
她为自己倒了杯热水,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慰。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叮咚”声,在刚刚结束“喧嚣”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曹守畅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时间,会是谁?
她几乎没有什么访客,快递和外卖也通常会放在门口的智能柜里。
她犹豫着,没有立刻去开门。
门铃又响了一次,似乎带着某种坚持。
她放下杯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逆着走廊窗户透进来的夕阳光,一个高大的男性轮廓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模糊。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里似乎抱着一个…纸箱?
曹守畅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安全链依旧挂着,只露出一道狭窄的门缝。
“你好,请问是曹守畅小姐吗?”
门外的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不确定。
曹守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是。
你是?”
“你好,我是今天刚搬到隔壁的邻居,我叫季望。”
他微微侧身,让走廊的光线更清楚地照在他的脸上。
曹守畅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很干净的一个人。
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头发是清爽的黑色,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五官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棕色,此刻正带着友善而略带歉意的笑意看着她。
“抱歉,这个时间来打扰你。”
他举了举手里的纸箱,“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这个应该是前租客留下的,上面贴着给你的便签,我就想着送过来。”
纸箱上确实贴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写着“致曹守畅小姐”,字迹有些潦草。
曹守畅想起来了,大概是半年前搬走的那位喜欢做点心的独居老太太,偶尔会送她一些自己烤的饼干。
这大概是什么遗漏的东西。
“谢谢。”
她解开安全链,将门完全打开,接过了那个不算太沉的纸箱。
“不客气,举手之劳。”
季望笑了笑,他的笑容和他的人一样,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曹守畅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刚刚经历完第九次“聆听”,她的精神还处于一种敏感的余韵里,不太习惯与一个陌生人对视。
而且,她注意到,他站在这里,恰好是西晒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
“也请你多关照。”
她低声回应,抱着箱子的手微微收紧。
“那…我就不打扰了。”
季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些许不自然,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走向隔壁那扇一首空着的房门。
曹守畅看着他拿出钥匙开门,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轻轻关上了自己的门。
背靠着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的纸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新邻居。
季望。
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温和的年轻人。
她打开纸箱,里面是一些包装好的手工香皂和干花包,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还附着一张老太太手写的卡片,感谢她之前的照顾。
一股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底因那“第九次心声”而萦绕的怅惘。
她将东西收好,走到窗边。
天空的最后一丝光彩也即将被墨蓝吞噬,城市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第九场无疾而终的暗恋,随着日落,彻底落幕了。
那么明天呢?
明天的日落,又会带来谁的秘密?
而隔壁这个新搬来的,叫季望的邻居…他的心里,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曹守畅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那被无数陌生人心声填满的、喧闹又孤独的世界,似乎从今天起,有了一点微小的不同。
窗外,隔壁的阳台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安静地融入了这片渐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