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的店开在城市最不体面的一条后街，霓虹灯的光污染到这里便被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老旧居民楼里几扇窗户透出的、疲惫的昏黄。她的店名叫“忘忧”，
招牌的灯坏了半年，只剩一个“忧”字还亮着，在夜风里摇摇欲坠。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男人，用手帕捂着鼻子，
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积水和一只翻肚的死老鼠，最终停在“忧”字招牌下，他脸上的表情，
那神情像正走进一座瘟疫之城。“苏瑾小姐？”男人的声音像是被丝绸包裹过的，光滑，
却毫无温度。苏瑾正坐在吧台后，手里把玩着一支极细的笔刷，
笔尖在空气里勾勒着不存在的线条。她没抬头，声音懒洋洋的：“妆金三千，葬金三万，
见人先见钱。”“妆金”，是为活人画皮，遮掩不想被人看到的情绪。“葬金”，
是为死人描摹，让他们带着最体面的表情入土。这是她身为“情绪化妆师”的价目表。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将一份文件推到吧台上，
那动作像是在丢弃什么垃圾：“秦瑶女士的遗嘱执行人，李律师。这是秦女士留给你的东西。
”“秦瑶”两个字像一枚冰锥，狠狠扎进苏瑾的耳膜。她终于抬起了头。
吧台昏暗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那张本应明艳的脸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她的眼睛很亮，是两颗蒙尘的黑曜石，此刻正死死盯着李律师。三年前，
就是这个叫秦瑶的女人，用一场惊天动地的抄袭指控，
将她从“情绪美妆”界的天才新星宝座上拽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被行业封杀，
名誉扫地，只能龟缩在这个城市污浊的角落里，靠着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手艺苟延残喘。
她死了？苏瑾的嘴角克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但立刻又被她压了下去。不对，秦瑶那种女人，
怎么会轻易死掉。“她能给我留什么？一个迟来的道歉奖杯吗？
”苏瑾的声音里满是淬了冰的嘲讽。李律师不理会她的刻薄，公式化地打开文件，
清了清嗓子：“根据秦瑶女士生前立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遗嘱，
在她失踪或被判定为死亡的情况下，其名下所有不动产、股权将进入信托基金，
而她的唯一继承人，其亲生女儿，秦念之的抚养权，将全权移交于你，苏瑾小姐。”他说完，
往旁边让了一步。苏瑾的视线这才落到他身后。那里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
穿着一身洁白的公主裙，在这肮脏的后街里，是这肮脏后街里一朵开错地方的雪莲。
小女孩很瘦，脸色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她有一双和秦瑶一模一样的眼睛，又黑又大，
此刻正安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苏瑾，就是一部正在记录数据的摄像机。
苏瑾的思绪停滞了三秒钟。她想过无数种与秦瑶重逢的场景，在颁奖台上，在商业酒会，
甚至在法庭上。她会在那里，把三年前秦瑶施加给她的所有羞辱，加倍奉还。但她从未想过，
再见面，会是以这种方式。秦瑶把她唯一的孩子，当作一件行李，
丢给了她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不是馈赠，这是极致的羞辱。
是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提醒她，看，就算我秦瑶不在了，我的血脉也能继续占据你的生活，
让你永世不得安宁。“我拒绝。”苏瑾的声音很轻，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律师似乎料到了这个回答，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遗嘱中特别注明，
如果你拒绝，秦念之小姐将被送往市福利院。另外，
这里还有一份每月二十万的抚养费转账协议，直到秦念之小姐年满十八岁。”他顿了顿，
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人的情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苏瑾小姐，
秦瑶女士似乎……很了解你。她知道你有多需要钱。”是啊，她需要钱，需要到骨子里。
这家破店的租金，那些昂贵的“情绪颜料”，以及她内心深处那个复仇计划，
每一样都需要天文数字的钱去填。秦瑶用钱，用一个孩子的未来，
给她上了一道最恶毒的枷锁。苏瑾的视线再次落到那个孩子身上。孩子依然安静地看着她，
眼神里没有孩童该有的好奇、害怕或依赖。那双眼睛，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死寂的海。
苏瑾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她讨厌这种眼神，讨厌这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沉默。
她从吧台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孩子面前，蹲下。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到一点点秦瑶的影子，
看到一点点会让她憎恶的痕迹。但没有，这张脸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喂，
”苏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恶毒的后妈，“从今天起，你得叫我……阿姨。在这里，
你最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可没时间给你当保姆。”孩子，秦念之，眨了眨眼，
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刷子。她没有说话。李律师目的达成，如释重负，
将一个粉色的小行李箱放在地上，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门被关上，
店内彻底陷入寂静。只剩下苏瑾和这个名为秦念之的“遗产”。“你的房间在楼上，
最里面那间。自己上去。”苏瑾指了指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语气生硬。秦念之看了一眼楼梯，
又看了一眼那个比她还高的行李箱，然后，她默默地伸出两只小手，试图去拖动它。
箱子纹丝不动，她的脸憋得有些发红，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求助，没有哭泣。
苏瑾就那么冷眼看着。她告诉自己，这是秦瑶的女儿，她受的任何苦，都是活该。
可那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就是一株挣扎着想把根扎进水泥地里的植物。
苏瑾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个行李箱，
像是拎一只小鸡：“跟上！磨磨蹭蹭的。”她的背影，
在说不清的怒火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中，显得有些僵硬。同居的日子，
比苏瑾想象的还要窒息。秦念之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拥有实体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影子。
她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睡觉。她从不哭闹，从不提要求，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
苏瑾的二楼是她的起居室和工作室，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色泽的膏体。
这些是她的“情绪颜料”，是她这门手艺的根本。
有的能让使用者散发出“绝对自信”的气场，有的能让人在面对质问时显得“无懈可击”。
这些东西很危险，也很珍贵。苏瑾警告过秦念之一次，不许碰。
秦念之就真的再也没靠近过那个架子。她只是每天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抱着一个旧得掉毛的兔子玩偶，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苏瑾工作。
那目光如同探照灯，让苏瑾浑身不自在。这天，苏瑾接了个大单。
一个即将在重要商业谈判上做陈述的集团高管，
需要一款能让他“表现出绝对掌控力”的“情绪妆容”。这种妆容极难调配，
需要用到一种名为“深海寂静”的主料。苏瑾在工作室里忙了整整一夜。
她将淡蓝色的“自信膏”与一丝银灰色的“威严粉”融合，
小心翼翼地用一支恒温羽笔进行搅拌。成败，就在最后一步。她需要滴入三滴“深海寂静”，
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她屏住呼吸，用特制的滴管吸取了那幽蓝色的液体。一滴，
两滴……就在第三滴即将落下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苏瑾手一抖，滴管里的液体全部落入了调配皿中。完了。价值十万的原料，就这么废了。
不仅如此，高管的订单无法按时交付，她的信誉也将彻底破产。
一股狂怒的火焰从苏瑾心底直冲头顶。她猛地回头，那眼神像是要杀人。秦念之站在门口，
脚下是碎裂的碗片和一滩牛奶。她似乎是被绊倒了，小小的身体还维持着摔倒的姿势，
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惊惶。苏瑾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她一把攥住秦念之的手腕，
力气大得让孩子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
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什么！”苏瑾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她双眼赤红，
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所有的压抑，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
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恨秦瑶，现在，她也恨这个秦瑶留下的拖油瓶！
秦念之的嘴唇哆嗦着，她看着苏瑾，眼眶里迅速积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
就是不让它掉下来。那倔强的样子，和当年的秦瑶如出一辙。这副模样更是刺激了苏瑾。
“滚！你和你那个妈一样，只会毁掉我的一切！滚出去！”苏瑾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甩开秦念之的手，指着门外。也就在这一刻，
她内心中一个压抑已久的、最阴暗的念头浮现了出来。她拥有一种秘密的能力，
她称之为“代价置换”。她可以许下一个愿望，愿望会立刻实现，但作为代价，
她会随机失去一件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一段记忆，可能是一件珍贵的物品，
甚至可能是一部分情感。因为代价的不可控和巨大风险，她几乎从不动用。但现在，
她被逼到了悬崖边。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我希望……我希望这该死的妆容立刻恢复原样！
”几乎就在念头落下的瞬间，她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走了一块。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闪而逝。她低头看向调配皿，奇迹发生了。那滩被毁掉的颜料，
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流、分离，
最终恢复成了那滴滴珍贵的“深海寂静”和完美的基底膏。成功了。苏瑾大口喘着气，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了她。她甚至没心情去想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完成了订单，
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店里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店里一片寂静。
她忽然想起，昨天她把秦念之吼了出去。那个孩子，一个五岁的孩子，一整夜没有回来。
一股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懊悔的情绪，第一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疯了一样冲出店门，
在漆黑的后街上嘶声大喊：“秦念-之！秦念之！”没有人回应。她沿着小巷一条一条地找，
垃圾桶后面，废弃的纸箱里，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她不敢想象，一个那么小的孩子，
在这样的黑夜里会遭遇什么。如果她出了事……苏瑾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恨这个孩子。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
她在街角那个坏了一半的路灯下，看到了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秦念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把头埋得很深。她的兔子玩偶掉在一边，沾满了泥土。
苏瑾的脚步顿住了。月光下，孩子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脆弱。她慢慢走过去，
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跟我回家。”秦念之缓缓抬起头。她没有哭，
只是眼睛红得像兔子。她看了苏瑾很久，那目光里，不再是空洞，
而是带着一丝探究和……一点委屈。然后，在死寂的深夜里，她开口了。用一种还带着奶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