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死谏，川军归来的我

民国二十六年秋，成都，少城公园。

往日里喝茶摆龙门阵的悠闲地界，今日被一片灰蒙蒙的人海淹没了。

数万川军将士密密麻麻地站着，他们大多穿着单薄的灰布军装，脚蹬草鞋，背着老掉牙的“汉阳造”或者干脆扛着大刀长矛，像一片沉默的丘陵。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汗味，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躁动。

省主席、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刘湘，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他面色蜡黄，身形消瘦，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扫过台下无数张年轻而茫然的脸。

他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嘶嘶”的电流杂音，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日寇侵我山河，屠我同胞！

我西川七千万同胞，岂能坐视？！

今日，我川军健儿，誓师出川，抗敌救国！

……抗敌救国！

抗敌救国！！”

台下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年轻的士兵们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被这宏大的叙事激得热血沸腾。

在这片狂热的浪潮边缘，林枫被反绑着双手，由两名执法队士兵押解着，像一叶不合时宜的孤舟，逆着人流向主席台挤去。

他身上的军官制服沾满泥污，嘴角破裂，渗着血丝，额角有一大块乌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是一名“逃兵”。

三天前，他还是这支即将开赴前线的部队里，最耀眼的明星。

留学德国慕尼黑军校的高材生，精通步炮协同、阵地防御的军事天才，被刘湘亲自点名，委以参谋重任。

但也是三天前，他查看了部队即将配发的武器清单——老套筒、汉阳造，膛线都快磨平了；寥寥几挺轻重机枪，还是各省军阀淘汰下来的货色；火炮？

那几乎是传说中的东西。

而他们要面对的，是日军的飞机、坦克、重炮和舰艇。

巨大的落差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

他连夜写下万言谏书，痛陈以此等装备与敌正面交锋，无异驱羔羊入虎口，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他建议，当以游击、袭扰为主，积小胜为大胜……建议石沉大海。

换来的是他“动摇军心”、“畏敌如虎”的罪名。

绝望之下，他选择了最愚蠢也最首接的方式——他想独自北上，去寻找他心目中真正能抗日的队伍。

然后，在出城的哨卡被抓获。

“让开！

都让开！

抓到一个逃兵，奉主任令，就地正法，以正军威！”

执法队长厉声呵斥着，推开人群。

狂热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林枫身上。

鄙夷、愤怒、幸灾乐祸……像无数根针，刺在他身上。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跪在主席台前，正对着刘湘和台下数万双眼睛。

刘湘的演讲被打断了，他低头看着林枫，眼神复杂，有惋惜，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枫，你还有何话说？”

林枫猛地抬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是为自己求生，而是为了台下这数万即将赴死的袍泽。

他嘶声吼道，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主任！

诸位兄弟！

我林枫，不是怕死！

我是怕死得毫无价值！”

人群一阵骚动。

“我在德国见过他们的演习！

他们的飞机能遮天蔽日，坦克能碾碎一切工事，重炮一轮齐射，就能让一个山头化为焦土！”

他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悲怆，“而我们呢？

我们有什么？

我们手里的汉阳造，打一枪拉一下枪栓，射程不到人家一半！

我们脚上的草鞋，走不出巴蜀就要磨穿！”

他环视台下那些渐渐变了脸色的士兵，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兄弟们！

我是怕啊！

我怕我们这一腔热血，泼不到鬼子身上，就在他们钢铁洪流面前白白流干！

我怕我们川中子弟，爹娘生养二十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炮灰！”

“住口！”

执法队长厉声制止，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许多士兵脸上的狂热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被戳破真相后的恐慌。

林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划开了慷慨激昂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现实。

刘湘的脸色铁青，握着讲稿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显沙哑却充满痞气的声音，从队伍前排响起：“喂！

那个长官，说完了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歪戴着军帽，一身军装穿得松松垮垮，嘴角叼着一根不知从哪扯来的草茎，一副兵油子模样。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子。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对着林枫，也对着全场说道：“你说得都对，飞机大炮，咱是没有。

但咱西川娃儿，命硬！”

他“呸”一声吐掉草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悍勇：“刀砍卷了刃，还有拳头！

拳头砸烂了，还能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

你这样的能人，书读得多，懂得多，跑了，才是真没得价值！”

他转向台上的刘湘，啪地立正，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报告主任！

这长官不是真孬种，他是心里憋得慌！

把他编到我们连，我赵大刀拿命担保，上了战场，他绝对是好样的！

要死，也是我们先死在他前头！”

一番话，糙，首，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对！

命硬！”

“怕个锤子！

人死卵朝天！”

“留下他！

一起打鬼子！”

沉默被打破，一种更加原始、更加血性的情绪在人群中爆发出来。

林枫那番话带来的恐慌，被赵大刀这番混不吝的豪气，奇异地转化成了更坚韧的斗志。

刘湘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枫，又看了一眼台下群情激昂的士兵，眼神闪烁。

他需要林枫这样的军事人才，更需要此刻的军心士气。

他缓缓抬起手，全场再次安静下来。

“林枫，死罪可免。”

刘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日起，撤去你一切职务，编入先遣团尖刀连，由班长赵大刀看管。

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枪口从林枫后脑移开。

他浑身一松，几乎瘫软在地，但一股劫后余生的灼热气流，却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赵大刀走上前，嘿嘿一笑，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顺手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低声道：“瓜娃子，想死还不容易？

跟着老子，让你看看，啥子叫值钱的死法！”

林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救了他一命，满身痞气的班长，看着台下那无数张重新变得坚定甚至狂热的面孔。

远处，刘湘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数万人的怒吼汇聚成一片悲壮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少城公园：“川军万岁！

中华万岁！”

林枫知道，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己经和这支穿着草鞋的军队，和身边这个叫赵大刀的兵痞，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出川之路，亦是赴死之途。

而他，这个“归来的逃兵”，将在这条血路上，寻找他和他麾下数十万川军兄弟，最终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