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命
云弈在师父冰冷的身体旁守了整整一夜,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寒露浸透了他的官服,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冰冷。
他目光所及,是那道被自己勉强封住的裂口,边缘依旧闪烁着不稳定的能量微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屏障和他的心口上。
他终究没能完全守住。
小心翼翼地,他用清水浸湿麻布,一点点擦去师父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尘土。
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比生前更深了,刻满了三十年风沙与孤独的痕迹,但最终定格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唯有眉宇间还锁着一丝未能亲眼见证屏障稳固的遗憾。
当云弈试图解开师父胸前被巫术腐蚀的衣襟,想为他换上件干净衣裳时,一个硬物硌到了他的手指。
他动作一顿,轻轻探入师父内衫的夹层,摸到了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暗色令牌。
令牌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绝非当代工艺能及的纹路,那些纹路隐隐构成了一扇模糊的、紧闭的“门”的图案。
这是……符石?
与训练时见过的任何制式符石都不同,更古老,更精致。
就在他指尖摩挲过那扇“门”的浮雕时,符石内部似乎有微光极快地流转了一下,快得让他以为是朝阳升起的反光。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与脚下大地同源共息的暖意,顺着指尖悄然蔓延,稍稍驱散了他骨髓里的寒意。
“能量衰减……非是天灾,乃系人祸……”师父临终前嘶哑的声音,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荡。
人祸!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沌的脑海里。
所有之前的疑点——不正常的能量流失、朝廷使者的漠然与削减补给、师父讳莫如深的态度——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屏障的衰败,并非自然,而是有人在背后作祟!
一股冰冷的怒火取代了悲伤,在他血管里奔涌。
他紧紧攥住了那枚古老的符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将师父的遗体小心地背回居所,安置在床榻上,盖上了那床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薄被。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师父那张堆满卷宗和手札的木桌前。
油灯再次被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片方寸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翻阅师父留下的手札。
大部分是几十年如一日、枯燥却严谨的日常记录,能量波动曲线、损耗评估、修补记录……但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在一些记录能量异常波动的页面边缘,有师父用极细的笔触写下的、看似随意的标注:“癸卯年冬,庚午段能量骤降百分之五,同期帝都钦天监奏请加征‘观星石’……甲辰年春,走私马队于北三十里隘口被截,货物清单未见,守关校尉旋即调离……能量流向有异,非自然逸散,似被引导……疑与‘门’之传说相关……门”!
云弈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再次拿起那枚符石,仔细端详上面的图案。
难道师父说的“找到‘门’的真相”,指的就是这个?
他加快了翻阅的速度,在一本看似是《雍律疏议》的书册夹层里,他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皮纸。
上面是一幅手绘的、极其简陋的地图,线条粗犷,只标注了几个重要的山川河流走向,以及一个位于西方连绵山脉深处的、被特意圈出的点。
旁边,是师父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本源之疑。”
西方?
屏障的本源在西方?
不是北方?
云弈的眉头紧紧锁起。
这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
所有人都认为,屏障的力量源于整个王朝的地脉,而地脉中枢,理应在帝国腹地或是北方屏障之下。
师父却在私下调查西方,并称之为“本源之疑”!
他将皮纸地图小心地折好,与那枚符石一起贴身收起。
这两样东西,是师父用生命留给他的最后线索,也是指向真相的唯一路标。
他继续翻找,在一叠记录物资调配的账本最后,他发现了几页被撕毁的痕迹。
残存的边缘,能看到半个模糊的、不同于官府印鉴的奇特戳记,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人祸的痕迹,无处不在。
窗外,天色己大亮。
阳光刺眼,却无法给这片死寂的城墙带来丝毫暖意。
云弈站起身,走到水缸边,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搓了把脸。
水中倒影里的年轻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迷茫与稚嫩,只剩下沉静的、如同北境冻土般的冷硬。
他换上了师父那件略显宽大的、代表正式守望者的蓝色官服,将那根磨得发亮的桃木杖紧紧握在手中。
然后,他回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的公文纸。
他需要向上禀报。
师父战死,屏障受损,这是必须履行的程序。
他提起笔,墨汁在笔尖凝聚。
该如何写?
如实禀报师父关于“人祸”的遗言?
揭露能量异常流失的疑点?
告知朝廷,有一位正式守望者,一位“编织境”的高手,牺牲在了自己守护的岗位上?
不。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空。
他想起了朝廷使者那傲慢漠然的脸,想起了师父那句“朝廷里的大人们,只想知道他们想知道的‘真相’”,想起了那几页被撕毁的账本和那个诡异的眼睛戳记。
将真相和盘托出,换来的可能不是援手,而是灭顶之灾。
师父用生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断送在自己天真的信任里。
他落笔了。
字迹工整,措辞严谨,符合一切公文规范。
“……庚午三七段遭不明巫术袭击,能量屏障局部受损。
值守守望者云弈之师,为封堵缺口,力战而竭,不幸殉职。
云弈临危受命,暂代守望之职,己初步稳定局势。
恳请朝廷速派专员勘察,并调拨龙晶石等物资,以资修复……”他隐瞒了“人祸”的指控,隐瞒了符石与地图,隐瞒了师父真正的遗言。
他将一场可能酝酿着更大风暴的阴谋,简化成了一次边境上“偶然”的、激烈的攻防战。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盖上师父留下的、代表“庚午三七”段守望者的铜印。
然后将公文卷好,放入专用的信筒。
他会按规矩,通过驿站系统将其送出。
但这封信,只是麻痹潜在敌人的烟雾。
云弈走出居所,重新站上高高的城墙。
狂风卷动他宽大的官服,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北方广袤而危险的土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帝国看似安稳的腹地。
前路未知,危机西伏。
内有奸细,外有强敌。
但他己经接过了使命,握紧了线索。
他将桃木杖重重顿在墙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向这片天地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学徒云弈。
他是守望者云弈。
他的守望,将从这堵墙开始,但绝不会止于这堵墙。
他要沿着师父用生命指出的方向,去找到那扇“门”,去揭开“人祸”的真相,无论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