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冷。我往下沉。耳朵里嗡嗡响,最后听见的是岸边秦恒那声短促又得意的笑。
他以为没人看见。月亮被云遮了大半,湖边只有风声。肺憋得像要炸开,
手脚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秦恒这孙子,掐准了我不会水。死?不行。我娘,
一个被秦家忘了的姨娘,还在京郊庄子上咳着血。我死了,她的药就断了。这念头像根针,
狠狠扎进混沌的脑子。求生的劲猛地顶上来。不能扑腾,越扑腾沉得越快。憋住气,
放松身体。小时候听庄上老渔夫说过,人淹死,大多是慌死的。我放松,果然,
身体不再往下坠得那么急。黑暗的水里,时间像是凝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脚底似乎碰到了淤泥。是湖底?还是……岸边的浅滩?心里那点火星子又燃起来点,
管不了那么多,借着那一点点力,我拼命往侧面蹬腿,手脚并用。“哗啦!
”头终于冒出了水面。冰凉的空气涌进肺里,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眼睛被水糊住,
勉强睁开一条缝。离岸不远了,大概十几步。我扑腾着,手脚冻得不听使唤,
几乎是爬着到了岸边。湿透的身体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冷,刺骨的冷。
牙齿磕得咯咯响。湖边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秦恒呢?走了吧。
他肯定以为我死透了。心里那把火,烧得比身上的冷更厉害。秦恒,我的嫡兄,
秦府未来的爵位继承人。就因为上个月父亲随口夸了我一句字写得有长进,压了他一头,
就值得他下这死手?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回去。不能倒在这里。
要是天亮被人发现,谁知道秦恒还有什么后招等着我。得回去,悄无声息地回去。
扶着岸边一棵老柳树,我一点点撑起身。风一吹,湿衣裳贴在身上,冻得骨头缝都疼。
咬着牙,一步一滑,绕到后花园最偏僻的角门。门虚掩着,
看门的老张头这会儿肯定躲懒睡觉去了。我溜进去,像只水鬼。
回自己那个比柴房好不了多少的偏院,短短一段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砖地上。我的丫鬟小桃睡在隔间,根本没听见。
我躺在地上,湿冷的地气直往骨头里钻。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秦恒想我死。我不能死。
不光不能死,他欠我的,得加倍还回来。天刚蒙蒙亮,小桃的尖叫差点掀翻了屋顶。“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身上怎么全是湿的!”她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把我往床上拖。我由着她弄,
闭着眼,浑身烫得吓人。冷热交替,高烧是跑不掉了。也好。小桃哭哭啼啼地去禀报管家,
又惊动了府里管事的李姨娘。李姨娘是秦恒的亲娘,秦家现在的当家主母,
表面功夫做得最足。她来了,带着一股脂粉香,假惺惺地坐在我床边,
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哎哟,烧得这么厉害!昨儿还好好的,怎么掉湖里去了?多悬哪!
”她转头训斥小桃,“怎么伺候的?让小姐半夜乱跑!
”小桃吓得直哭:“奴婢…奴婢不知道…小姐昨晚睡下时还好好的……”“行了行了,
”李姨娘不耐烦地挥手,“请大夫!快请大夫!可别烧坏了脑子。”她眼神扫过我,
带着探究。我闭紧眼,呼吸沉重紊乱,
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鱼……好大的鱼……追我……”李姨娘皱皱眉,没再说什么,
吩咐人好生照料,便扭着腰走了。大夫来了,诊脉开药,说受了惊又着凉,得好好养着,
开了几剂安神压惊的药。药很苦。小桃喂我,我就机械地张嘴咽下去。大部分时间,
我都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破旧的帐顶,或者缩在床角,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说的都是些不成调的胡话。
“星星掉水里了……”“月亮咬人脚趾头……”秦恒也来“探望”过一次。他站在床边,
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锦袍,面皮白净,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他弯下腰,凑近我耳边,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命挺硬啊,小贱种。可惜,成了个傻子。
”我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手脚胡乱挥舞,打翻了小桃手里的药碗,汤药泼了他一身。“你!”秦恒脸色铁青,
看着袍子上的污渍,气得要命,又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发作。他狠狠剜了我一眼,甩袖走了。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我慢慢停下挥舞的手,缩回被子里。眼底的恐惧瞬间褪去,
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傻子?秦恒,你且等着看。装傻的日子很安全。没人防备一个傻子。
李姨娘象征性地送过几次补品,便不再过问。小桃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眼里总带着泪花。
我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安静地坐着看小桃做针线,坏的时候就对着窗户傻笑,
或者突然尖叫。秦府很大,规矩也重。除了必要的请安,我几乎不出我的偏院。请安的日子,
我就缩在角落,眼神呆滞,偶尔对着空气笑一下。这天,
我又被小桃领着去正厅给秦老爷请安。刚走到回廊拐角,
就听见前面假山石后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一个很娇柔的女声,是秦笑,府里的二小姐,
李姨娘的亲闺女。“……哥,你也太不小心了。推她下去就推了,怎么还让她爬上来,
成了这副鬼样子?”秦笑的声音带着点埋怨,“留着终归是个祸害。”“你懂什么!
”是秦恒的声音,透着不耐烦,“那晚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她命那么硬!现在傻了不是更好?
一个傻子,能碍着我们什么事?父亲看见她就烦,过段时间找个由头,远远打发到庄子上,
让她自生自灭,眼不见心不烦。总好过死了惹麻烦。”秦笑轻笑一声:“也是。
傻子总比死人强。不过,哥,那湖边的脚印……”“我处理干净了。”秦恒语气笃定,
“天擦黑时,我自己又去了一趟,用树枝扫了,还泼了盆水冲了冲。放心,没人会知道。
”“那就好。”秦笑的声音轻松起来,“等她去了庄子,娘再给你在爹跟前美言几句,
那东郊祭田的管事权,迟早是你的。”“嗯。”秦恒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
两人分头走开了。我靠在小桃身上,身体僵硬。小桃担忧地扶着我:“小姐?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们回……”我猛地抓住小桃的手腕,力气很大。小桃吓了一跳,
对上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呆滞,而是翻滚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让她心悸的清醒。
“回……”我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难听。小桃愣愣地看着我,好半晌,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用力点头:“好,小姐,我们回去,回去!”回到偏院,关上门。
小桃“扑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小姐…小姐您…您没傻?您都听见了?
”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恨。
“秦恒……秦笑……”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原来不只是秦恒,还有秦笑!
祭田管事权?好大的胃口。“小姐,您要怎么办?我们告诉老爷?”小桃急切地问。“告诉?
”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告诉谁?告诉父亲?证据呢?父亲会信一个‘傻子’的话,
还是信他的嫡子和掌管家务的姨娘?”秦老爷眼里,只有他的官声和体面,
我这个庶女的死活,他何曾真正在意过?上次落水,他不过派人来问了一句,就再没下文。
小桃绝望了:“那…那我们就只能认命吗?”“认命?”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我娘教我,
人活着,不能认命。他们想我死,想抢祭田,想把我踩进泥里……做梦。”装傻,
就是我的护身符。秦恒秦笑以为我废了,对我毫无防备。这就是我的机会。祭田管事权?
秦恒想要,我就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小桃,”我声音冷硬,“我娘那边,药钱还够吗?
”小桃擦擦眼泪:“还…还有一些,小姐您偷偷攒下的月钱,加上奴婢做针线换的,
还能撑两个月。”“两个月……”我沉吟着。时间不多。“你想法子,帮我弄点东西。要快,
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姐您说。”我凑近小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小桃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拼了命也给您弄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是那个时好时坏的“傻子”。秦恒忙着在父亲面前表现,
秦笑则热衷于和京中贵女们交际,享受着嫡女的尊荣。他们偶尔经过我的偏院,
听到里面传出的痴笑声或是尖叫,只会露出鄙夷又放心的神色。没人注意到,
小桃借着出去给我“买安神药”的名义,悄悄带回来几样东西:一小块松香,
几根特制的粗短蜡烛,还有一把小小的、不起眼的铁锹头。夜深人静时,我躲在被子里,
用松香小心地涂抹蜡烛的底部。这东西遇热融化,粘性极强。小桃则把铁锹头磨得锋利。
秦恒每隔几天,就会在天黑后,独自去后花园西北角那个放杂物的小院。那里僻静,
他养的一只画眉鸟关在那里,他总喜欢亲自去喂食、逗弄。
这是他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雅兴”。这个习惯,我过去无意中撞见过几次。机会,
就在今晚。看天色,又是月黑风高。晚饭后,我“病情加重”,开始胡言乱语,摔东西,
把小桃折腾得够呛。李姨娘派人来看了一眼,听说我又“犯病”,只吩咐看好,
别惊扰了老爷,便没再过问。夜深了。偏院里静悄悄的。小桃守在门口,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我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把松香蜡烛和那把小小的铁锹头藏在袖子里。
脸用灶灰随意抹了两道,在夜色里像个小鬼。“小姐,您千万小心!”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捏了捏她的手,没说话,推开后窗,像只狸猫一样滑了出去。熟门熟路地避开巡夜的家丁,
借着假山树木的阴影,我潜到西北角那个小院外。果然,里面亮着微弱的光,
是秦恒提的气死风灯挂在廊下。隐约能听到他哼着小调,逗弄画眉的声音。院墙不高。
我绕到后面,墙根下堆着些废弃的瓦砾。我摸出小铁锹头,
在墙根下一处松软的、长满杂草的泥地飞快地挖。泥土潮湿,挖起来并不费力。很快,
一个浅浅的坑成型。我拿出那根底部涂满松香的粗短蜡烛,小心地竖直插进坑里,
只露出短短一截蜡烛头在外面。坑不大,蜡烛插得很稳。然后,
我把挖出来的湿土小心地回填回去,盖住蜡烛底部和坑的痕迹,
只留下那短短一截蜡烛头露在地面。再把旁边的杂草稍微拨弄一下,盖住翻动过的痕迹。
夜色下,这里就像一块普通的、长着杂草的泥地,毫不起眼。做完这一切,
我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秦恒还在逗鸟,似乎快结束了。我迅速退开,
躲在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后面,把自己蜷缩进最深的阴影里。没过多久,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秦恒提着气死风灯走了出来,哼着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他锁好院门,转身往回走。这条小路他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不会错。
灯的光晕随着他的脚步摇晃,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他哼着曲儿,悠然自得,根本没低头看路。
一脚就踩上了那块“长着杂草的泥地”。“噗嗤。”一声轻响。不是踩进水坑的声音,
更像是踩进了什么粘稠的陷阱。秦恒脚步一顿,疑惑地低头,手里的灯也跟着下移。
就在灯光照到他脚面的瞬间——“轰!”那截露在外面的蜡烛头猛地被点燃!火苗瞬间窜起,
带着一股刺鼻的松香味!松香遇热融化,黏糊糊的,沾上火星子,烧得更快、更旺!
“啊——!”秦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他那只穿着薄底缎面鞋的脚,
整个被那团突然爆燃的火焰包裹住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昂贵的衣料和里面的皮肉。
剧烈的灼痛让他魂飞魄散!“救命!着火了!救命啊!”他疯了似的跳脚,想把火踩灭,
可脚下黏糊糊的松香沾着泥土,越蹭越烫,火焰反而因为他的动作烧得更旺!
他像只被火点着的猴子,在原地疯狂地蹦跳、转圈,徒劳地拍打着脚上的火焰,
气死风灯早就被甩飞出去,“哐当”摔在地上熄灭了。黑暗中,
只有他脚上那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疯狂舞动,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噗通!
”一声更大的落水声响起!他慌不择路,本能地朝着离得最近的黑影方向扑去,
想借助什么来灭火。那黑影,正是白天我“散步”时特意观察过的、靠着院墙的一个大水缸!
里面养着几株残败的荷花,积满了浑浊的雨水。他整个人一头扎进了水缸里!
巨大的水花溅起。火焰遇到水,发出“嗤啦”一声响,熄灭了。但更大的麻烦来了。
水缸很深,里面全是淤泥和水。秦恒是头朝下栽进去的!他扑腾着,
冰冷的脏水灌进他的口鼻,淤泥糊住了他的脸。他挣扎着想抬头,可水缸内壁又湿又滑,
他脚上的剧痛还没消,根本用不上力。两只手在水缸壁上乱抓乱扒,
身体却像被吸住一样往下沉。水面“咕噜咕噜”冒着绝望的气泡。
“救……咕噜……命……”声音闷在水里,微弱又模糊。
远处似乎传来了巡夜家丁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被秦恒刚才那声惨叫惊动了。
我缩在太湖石后面,静静地看着水缸里那团徒劳挣扎的黑影。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那晚推我下水时,他也是这么冷眼旁观的吧?水,很冷。呛进肺里,很疼。
家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亮也扫了过来。“大少爷!大少爷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