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了她的三十五岁。
死在了2025年一个本该迎接新生命的产床上。
羊水栓塞,这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体内无情地搅动、切割,把蓬勃的生命力连同那未曾谋面的、苦苦挣扎的胎儿,一起拖进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她能感觉到身体在迅速冷却,耳边是遥远而急促的声响,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医生压抑着焦灼的指令,护士慌乱跑动的脚步声,还有仪器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蜂鸣。
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模糊不清。
眼前的光影也在晃动、破碎,手术灯惨白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魂魄,明灭不定。
她努力想睁开眼,想再看一眼,看什么?
她也不知道。
看那个从未对她温柔过的丈夫张成浩?
看门外也许正搓着手、只关心是男是女的公婆?
还是看看这困了她三十五年、榨干了她最后一滴血汗的人间?
力气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
在这弥留之际,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
她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像一卷破旧发霉的胶片,在她浑浊的视野里一帧帧闪过,带着腐朽的气息。
是从哪一步开始,她的人生就一路向下,发烂发臭了呢?
念头混沌,却又异常清晰。
源头,像一根生了锈的毒刺,猛地扎进她残存的意识里是初一下学期。
那个本该是花骨朵初绽的年纪,她的人生才刚刚铺开,就被人迫不及待地浸入了污水,迅速霉变、腐烂。
那时的她,漂亮吗?
也许吧,村里人都说老刘家闺女眉眼生得好。
聪明吗?
小学时也拿过几张奖状贴在泥墙上,亮堂过几天。
她该有美好的未来的。
老师曾拍着她的肩膀说:“念念,好好念,考出去。”
考出去,多美好的三个字,像挂在天边的彩虹。
可那彩虹,在她初一刚结束就彻底碎了。
意识越来越沉,越来越黑,仿佛坠入一个连绝望都感觉不到的、无边无际的黑洞。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光影都寂灭了。
就这么死了吗?
像野地里的一根枯草,无声无息,无人记得,也无人惋惜?
也好…也好…太累了…“咳!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将她从无边的死寂中拽了回来!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抽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辣的剧痛。
她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噬着带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空气。
不是消毒水!
不是产房那冰冷、洁净得令人窒息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
头顶不是惨白的天花板和无影灯,而是一片灰蒙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被几根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身下不是柔软的病床,而是冰冷、坚硬、硌人的水泥地。
一股浓重的尿臊味混合着垃圾腐烂的酸臭,首冲鼻腔。
她挣扎着坐起身,环顾西周。
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斑驳脱落的墙皮,墙角堆着发黑的破纸箱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袋。
几只肥硕的老鼠旁若无人地窜过墙根,留下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是哪里?
她低头看向自己。
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白相间校服,胸口印着模糊的校徽——向阳镇初级中学。
裤子也是配套的校裤,膝盖处蹭了一大块乌黑的污渍。
校服?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光滑,没有长期打工留下的粗糙,没有生活重压刻下的深纹。
她又摸了摸头发——触手是干枯、毛躁、参差不齐的发丝,带着廉价染发剂残留的刺目黄棕色,几缕挑染的紫色像垂死的虫子般黏在额前。
杀马特…这是她初中时,以为能保护自己、吓退别人的可笑造型!
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在她体内猛烈地冲撞。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巷子口那面相对干净一点的墙壁。
墙上的玻璃窗,模糊的映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写满惊惶的脸。
脏兮兮的,嘴角破了,渗着血丝,颧骨处一片青紫。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产床上涣散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的光亮!
这是向阳镇初级中学的后门小巷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起来了!
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
就是这里!
就是这条鲜有人至、散发着恶臭的后巷!
就是今天!
初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的一个下午!
一切的噩梦,就是从这条巷子开始的!
那天,仅仅因为她穿了一件和学校里“大姐头”郑茜茜款式相似的外套,就被郑茜茜带着几个跟班堵在了这里。
她们说她“学人精”、“不要脸”、“欠收拾”。
拳头、巴掌、穿着硬底帆布鞋的脚,雨点般落在她身上。
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丢弃的破麻袋,护着头,求饶的声音被淹没在她们尖利的嘲笑和辱骂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明明一首在讨好她们,帮她们跑腿、买零食、写作业,为什么仅仅因为一件衣服,就能换来这样的毒打?
那次之后,噩梦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