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
屋里又潮又冷,只有一盏煤油灯如豆的光晕在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
老瞎子摸索着脱下湿透的蓑衣,一言不发,先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前,哆哆嗦嗦地打开锁,从最底层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那东西长条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陈亮瘫坐在冰凉的土炕沿上,浑身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后怕。
刚才坟地里那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和诡异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着他。
他看着老瞎子手中那油布包,心里莫名地一紧。
“师……师傅……”陈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瞎子没回头,抱着那油布包,摸索到炕边,坐下。
他把油布包放在腿上,用那双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缓慢、郑重地一层层打开。
油布里面,是一本线装的书。
书页泛黄,边缘破损得厉害,封面上的字迹己然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墨色深沉的“音”字。
“亮子,”老瞎子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陈亮从未听过的肃穆,“今晚你吹的那声,不是人听的调,是引鬼的咒。”
陈亮猛地一颤,抬头看着师傅在灯光下晦暗不明的脸。
“咱这唢呐,老祖宗传下来,就不单单是个响器。”
老瞎子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那本破书,“红事,吹的是生气,鼓的是人劲;白事,吹的是安魂曲,送的是鬼路。
调子里,带着阴阳。”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似乎透过墙壁,望向了很远的地方:“我年轻时候,跟你一样,不信邪,仗着嗓子好,气力足,啥曲都敢吹,啥地都敢去。
有一次,为了赌口气,在一个凶坟边上,吹了一宿的《大悲调》……结果,把不干净的东西引回了家。”
老瞎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你师娘……就是那之后,一病不起,没的。
我这对招子,也是那时候,慢慢就瞧不见亮光了。
这是代价,动了不该动的音,窥了不该窥的阴,就得拿东西换。”
陈亮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师傅的眼睛,并非简单的眼疾。
“这本《玄音谱》,”老瞎子摩挲着那本破书,“是咱这一脉不知道哪辈祖师爷传下来的,说是谱,其实更多是些规矩和……警告。
上面记了些残曲,还有练气养神的口诀。
我一首没敢深究,也没传你,是怕你走了我的老路。”
他把书往陈亮的方向推了推:“可今晚,你在那地方,吹出那声‘引魂调’,我就知道,这东西,注定该传给你了。
你这孩子,心思重,情执深,吹出的音里天生就带着一股‘念力’,比常人更容易触到那边……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了。”
陈亮看着那本散发着霉味和神秘气息的破书,喉咙发干。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纸页,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开来,仿佛这书是活的一般。
“师傅……我……我能学吗?”
陈亮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渴望和恐惧。
老瞎子“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学不学,在你。
但我得告诉你规矩:一,心术要正,音可通神,亦可引魔,心歪一尺,魔高一丈。
二,力不可用尽,凡事留一线,尤其是对那边的东西,敬畏之心不可无。
三,也是最重要的,”老瞎子的语气加重,“除非万不得己,绝不可轻易尝试谱里最后那几页记的曲子,特别是……《幽冥引》。”
《幽冥引》!
陈亮记下了这个充满不祥的名字。
“今晚,我先传你最基础的‘凝神诀’。”
老瞎子示意陈亮靠近,“你照着我说的做,试着感受你吹唢呐时,那股气在体内的流转,别只想着用傻力气……”煤油灯的光晕下,一老一少,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口传,一个心授,内容却并非寻常的工尺谱,而是玄之又玄的呼吸、意念,以及对那无形世界的初步感知。
陈亮只觉得一股微弱的气流,随着口诀在体内缓缓游走,原本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的身体,竟渐渐平息下来。
窗外,雨声未停,雷声渐息。
但陈亮知道,他的人生,从接过那本《玄音谱》开始,己经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岔路。
前路是深渊还是仙境,他看不清,但他握紧了手中的唢呐,也握紧了那本破旧的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