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皮屋的雨林晚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声音。嘀嗒。 嘀嗒。 嘀嗒。
雨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寻找着每一个细微的缝隙，顽强地钻进昏暗的室内，
落在下方摆放不均的塑料盆和破搪瓷碗里，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劣质酒精和一种无法言说的颓败气息。
她蜷缩在角落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旧毯子。
寒冷像细密的针，透过缝隙扎进她的皮肤。隔壁传来男人粗重的鼾声和模糊的呓语，
那是她的父亲，林国栋。一个被生活榨干了希望，只剩下酒精和暴戾的男人。母亲这个词，
对林晚来说，只是一个褪色的影子，一个在父亲醉后咒骂中偶尔出现的名字，
然后伴随着“跟野男人跑了”的肮脏后缀。她没有照片，没有记忆，只有一片空洞。
天快亮了。林晚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轮廓。雨水的声音还在继续，
像命运的秒针，不疾不徐地丈量着她贫瘠的童年。她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甚至不知道“不饿”、“不冷”是什么感觉。生存，是刻入骨髓的唯一本能。今天，她七岁。
该去上学了——如果那所位于棚户区边缘，
只有几间摇摇欲坠平房的民工子弟小学能被称为“学校”的话。她悄悄爬下床，
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找到昨晚藏起来的半个干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喉咙干涩，
吞咽困难。水缸里没水了，父亲昨晚又忘了去公共水管挑水。她背上一个洗得发白，
边角磨损严重的旧布包，里面放着一本皱巴巴的语文书和半截铅笔。这是她最珍贵的财产。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垃圾、污水和清晨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棚户区在黎明前的灰暗中苏醒，嘈杂声渐起。她瘦小的身影穿过狭窄、泥泞的巷道，
像一只谨慎的小兽。在学校，林晚是沉默的影子。她坐在最后一排，衣服陈旧，头发枯黄，
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老师讲的字，她学得很快，那些方块的符号，
像是黑暗中偶尔透出的一丝微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她喜欢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课桌上偷偷描摹，感受笔画间的韵律。放学后，
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玩耍，而是径直回家。所谓的“家”，依然是冰冷的铁皮屋，
和大概率醉醺醺的父亲。果然，林国栋已经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清醒过。他坐在门槛上，
眼神浑浊，手里拎着一个空酒瓶。看到林晚，他咧嘴笑了笑，露出黄黑的牙齿，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癫狂。“赔钱货，回来了？今天老师教了啥？
认了几个字？能当饭吃吗？”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像砂纸摩擦。林晚低着头，不说话，
想从他身边溜过去。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细瘦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老子问你话呢！”林国栋凑近，浓烈的酒臭几乎让她窒息。“教……教了课文。
”她颤声回答。“课文？狗屁！”林国栋甩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读书有屁用！
老子当年……当年也认字！还不是像条狗一样活！”他突然暴怒起来，
将空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玻璃四溅。林晚缩紧身体，心脏怦怦直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去，给老子弄点钱回来，买酒！”林国栋命令道，眼神凶狠。
林晚愣住了。她去哪里弄钱？捡废品？那需要时间，而且卖不了几个钱。见她不动，
林国栋抬起脚，作势要踢。林晚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冲出铁皮屋，冲进昏暗杂乱的巷道里。
身后传来父亲粗野的咒骂声。她跑到巷子尽头那个废弃的垃圾堆放点，
躲在一个破旧的衣柜后面，蜷缩起来，无声地流泪。委屈、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恨意，
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翻腾。为什么她的生活是这样？ 为什么爸爸不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
她不知道答案。只有垃圾腐烂的酸臭气息包裹着她，像她无法摆脱的命运。天色彻底暗下来。
林晚又冷又饿，不得不回去。铁皮屋里，林国栋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出去找酒了。
地上只剩下玻璃碎片。她默默地打扫干净，找到一点剩饭，用冷水泡了吃下去。然后，
她坐到门槛上，望着棚户区上空那一小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
她想起语文书上的一句诗，老师念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光明在哪里？她不知道。但她隐隐觉得，或许就在那些方块的文字里，
在书本垒起的另一个世界里。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点燃的一根火柴，微弱，
却带来了一丝暖意和方向。她从布包里拿出那本破旧的语文书，
借着邻居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字迹有些模糊，但她看得很认真。
这一刻，废弃衣柜后的哭泣的小女孩，和门槛上就着微光读书的小女孩，身影仿佛重叠。
绝望与希望，像一对孪生兄弟，在她人生的开端，便紧紧缠绕。
2 路灯下的偷光者时光在铁皮屋的漏雨声和父亲的醉骂声中悄然流逝。
林晚像石缝里的野草，挣扎着向上生长，尽管环境贫瘠，
她却从未放弃汲取任何一点可能的养分。五年过去了。林晚十二岁，
进入了那所民工子弟学校对应的“初中部”。说是初中部，其实只是多了一间教室，
一位老师教所有科目。教育资源匮乏得可怜。但林晚的成绩出奇地好。尤其是语文，
她写的作文，即使是阅卷老师那刻板的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丝惊异。她笔下描绘的世界，
细腻、敏感，带着一种与年龄和处境不符的苍凉与洞察。
她写铁皮屋的雨声像“命运的叹息”，写垃圾堆里顽强生长的野草是“不屈的灵魂”，
写对遥远母亲的想象是“夜空里永不坠落的星辰”。这些文字，是她目前唯一的宣泄。然而，
现实的残酷从未远离。林国栋的酗酒变本加厉，身体也每况愈下。
打零工的收入越来越不稳定，林晚不得不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想办法。她捡废品，
塑料瓶、硬纸板、锈铁钉，任何能换钱的东西。她手指常常被划破，沾满污垢。
她帮邻居做些零活，看孩子、洗衣服，换取一点微薄的报酬，或者一顿饱饭。大部分钱，
都被林国栋搜刮去买酒，她只能偷偷藏起极少数，用来买最必需的学习用品。
最大的挑战是光线。铁皮屋晚上经常断电，或者为了省电，根本不开灯。
她需要光来看书、写作业。于是，她找到了那个“秘密基地”——巷子口那盏老旧的路灯。
路灯位于棚户区边缘，光线昏黄，勉强能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蚊虫在光晕中飞舞。
但对林晚来说，这里就是她的“书房”。无数个夜晚，当棚户区渐渐沉寂，
只有野狗的吠叫和隐约的麻将声时，林晚就会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路灯下，
膝盖上摊开书本。她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暂时忘记了饥饿、寒冷和父亲的醉态。
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古诗词、历史事件……这些对她来说，不仅仅是考试的内容，
更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那个世界，广阔、明亮、有序，没有铁皮屋的漏雨，
没有父亲的咒骂，没有垃圾堆的恶臭。有时，她会抬起头，看着昏黄灯光外无边的黑暗，
心里会涌起一阵迷茫。这条路，真的能通向光明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停下，
就永远只能沉沦在这片黑暗里。“嘿，小妞，这么用功啊？”流里流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是附近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林晚心里一紧，合上书，
抱在胸前，警惕地看着他们。“借点钱花花呗？或者，陪哥哥们玩玩？”为首的那个凑近，
烟臭喷在她脸上。林晚猛地站起来，想跑。但其中一个青年挡住了她的去路。“跑什么？
看不起我们？”对方伸手来抓她的胳膊。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紧紧抱着书，
像抱着救命稻草。“你们干什么！”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是住在巷尾的独居老人，陈伯。他以前是厂里的技工，现在靠捡废品和微薄的退休金生活，
为人正直，平时对林晚偶尔会有些关照。那几个青年似乎有些忌惮陈伯，悻悻地骂了几句，
散开了。“晚晚，以后别这么晚在外面。”陈伯走过来，叹了口气，
看着林晚单薄的身体和怀里紧紧抱着的书，眼神复杂，“女孩子家，不安全。”“谢谢陈伯。
”林晚低声道谢，声音还有些发颤。“回去吧，天晚了。”陈伯摆摆手，佝偻着身子走了。
林晚看着陈伯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冰冷的书本。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将她淹没。就连这唯一的光，也笼罩着危险。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重新坐回马扎上，摊开了书。灯光依旧昏黄，蚊虫依旧飞舞。
但她的眼神，比刚才更加坚定。她知道，她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知识，是她唯一的武器，
哪怕这武器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回到家，林国栋又在醉醺醺地骂人，
这次对象是消失了多年的母亲，用词污秽不堪。林晚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
用破旧的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些声音。被子里，
她小声地背诵着今天学到的古文：“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每背一遍，心里的屈辱和痛苦似乎就减轻一分。
仿佛古人跨越千年的苦难与坚韧，正给予她微弱的力量。初中毕业那年，
林晚以民工子弟学校第一名的成绩，理论上可以报考市里的普通高中。
这是她距离“正常”世界最近的一次。她拿着成绩单，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她甚至偷偷去看了那所高中，漂亮的校舍，穿着整齐校服的学生，
朗朗的读书声……那是一个与她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平行宇宙。然而，现实是冰冷的。
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对她来说是天方夜谭。林国栋知道后，只是嗤笑一声：“高中？
做梦吧！赶紧找个厂子打工挣钱是正经！老子养你这么大，该回报了！
”校长和老师虽然惋惜，但也无能为力。资源有限，他们能提供的帮助微乎其微。那个夏天，
希望之火刚刚燃起，就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林晚站在铁皮屋前，
看着那张几乎被她攥出汗的成绩单，第一次感到了深刻的绝望，
那是一种比父亲的打骂、比饥饿寒冷更刺骨的寒冷。她的人生，
似乎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好了轨道，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偏离。最终，她撕掉了成绩单，
碎片扔进了垃圾堆。像埋葬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她跟着同乡的一个远房表姐，
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的工厂。那年，她十六岁。火车轰鸣，
载着她驶离了熟悉的贫瘠，驶向另一种未知的、机械的、被剥削的重复人生。
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农田、村庄、城市……像她无法抓住的流光。她靠在肮脏的车窗上，
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路灯下的微光，似乎彻底熄灭在了身后。
3 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工厂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区，巨大的厂房像灰色的怪兽，鳞次栉比。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化学制剂混合的刺鼻气味。日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
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音。林晚成了庞大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她的工作是电子元件装配，
每天重复着数千次同样的动作：拿起、对准、按压、放下。动作必须快，不能出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