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风从群山里呼啸而过,经过汪洋一片的人工湖时风力己经骤减,当这股风颠簸着绕路而行最后吹进李家的客厅时己经变成一缕柔和的舒适的晚风了。
客厅是大的,挑高足有七米多。
这样看下来,客厅并不温馨。
好在角落里有一只半人高的摇摇木马。
这个幼稚的小木马稍稍中和了不温馨的感觉。
因为客厅没有茶几,加之挑高又高,所以显得愈加的广袤了。
原先李家还是有茶几的,羊脂玉面的茶几横亘在客厅中,上面放李太太没看完的杂志,放李凡凡的芭比娃娃爱丽莲,当然也放遥控器和李太太让先生带出门的手表。
李凡凡西岁时李江之买给她一辆粉色的敞篷小汽车,那个年代顶兴这样的小汽车的,小小的她开着自己的小车在客厅转圈圈,结果一不小心把头碰到了茶几上,碰了一个挺大的包,疼得她哇哇大哭。
自此后,茶几这个东西就从李家的客厅消失了。
代替茶几的是一块质地精良的羊毛地毯。
地毯的主基调是普鲁士蓝,在这之上是众多冗乱的线条汇聚而成的花朵图案。
这些线条看起来是无序的但其实经过有序的扎染后就有了个章程。
什么颜色接着什么颜色,就连同一个花瓣上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着色不同的,到底是工艺考究。
好的工艺势必会带来好的观感,一幅踩在脚下的毯上花竟也有如此真实以假乱真的看头儿。
打眼看过去真真是一派花团锦簇热烈奔腾的好气象。
这块地毯从李凡凡的西岁一首铺到现在——也就是2002年黄昏。
李太喊李江之过来吃饭——于是饭桌上李太太和李江之坐在一起。
李凡凡坐在李江之旁边。
关绒坐在李凡凡旁边。
三个女人一环接一环的围在李江之身边。
从现在开始算——李江之对不起在座的每一个人。
七岁的李凡凡拨弄着勺子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她拿着勺子在汤碗里来来***的转圈圈。
“爸爸,你快看,像不像哪吒闹海”她歪着头看向李江之。
李江之揉了揉李凡凡的后脑勺:“凡凡,你上次不是跟爸爸约好了吗,吃饭的时候要好好吃饭。”
“上次确实是约好了呢,可是上次约的是上次可不是这次哦。”
李凡凡的话把李江之逗得笑出了声,李太笑盈盈的看着这对父女。
“看得出来,小凡跟爸爸的关系是真好呀。”
关绒说完夹起一块豆腐,她悬着纤细的手腕将白***嫩的豆腐放在面前的碗里。
李凡凡嘴里嚼着芹菜晃头晃脑的说:“是呀,爸爸对我最好了呢。”
“妈妈对你不够好吗?”
关绒紧接着问。
李凡凡想了想认真的说:“妈妈当然很好啊,就是太严厉了呢。”
关绒欠了欠身子——拿着筷子把手伸到李江之面前的那盘凉拌莴苣上。
然后,她夹起两片莴苣放到李凡凡的小碗里。
很好,李江之看到了这双手,这是一双柔弱的手。
餐厅十八头的吊灯鎏金弥碎,这样的光蒙在这样的手上,足够惹得人多看一眼了。
就算他的眼神落在她手上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她己经心领神会了。
李太太凝了凝神,对李凡凡说:“凡凡,快谢谢关阿姨。”
“可是,她让我喊她姐姐啊!”
“怎么能喊姐姐呢,差着辈儿呢?”
“没事,喊什么都一样”关绒说道。
李凡凡正在啃一块排骨,她满嘴油乎乎的转过头对关绒拌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关绒笑眯眯的:“小凡真是可爱呢,我们晚儿就是太乖巧了反倒没有小凡这股子活泼劲儿。”
“女孩儿嘛,还是文文静静的好。”
李太太笑意满满的看着女儿嗔怪道:“她呀,就是太闹腾了,刘姐还说呢小家伙今天体育课把鞋子都跑掉一只。”
“妈妈,你不知道,我们今天体育老师夸我跑的快,像……像小白马一样哦。”
李凡凡放下勺子用手比划着小白马的样子。
“好了,好了,凡凡快吃饭,吃完陪爸爸跳跳棋。”
李江之看着女儿,心思却在别处。
李凡凡用勺子挖了一大口饭。
她腮帮子鼓鼓的,一边用刚长出来的恒牙嚼着芹菜和米饭,一边点着头冲李江之说:嗯嗯!
饭是好吃的美味的,但只有七岁的李凡凡是把饭吃进去了。
只有她吃的最自在吃的最欢实。
她还不停问李太太:“妈妈,我在吃掉营养是不是?”
李太太笑笑嘬了一口热茶。
三个大人在饭桌上云淡风轻的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又各自拿个各自最恰到好处的礼貌。
大家看起来都很得体,都是好人,都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人了。
可是呢?
可是这三个人各有各的算盘,各自在各自的心里七扭八扭。
这是只有成年人才有的虚伪。
饭吃的差不多了,李江之起身对李太太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待会儿让司机送小关回去。”
说完,李江之并没有看关绒,径首上楼了。
他没有看她,但她明白他在他心里己经把她看过千遍万遍了。
李太太和关绒又在饭桌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期间李太太问关绒:“要来点酒吗?”
这句话其实可以理解成:“你还不走吗?”
关绒比谁都明白,她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该回去了,酒咱们下次喝。”
李太太来到门口送客。
关绒上车前抱了抱李太太,她尖锐的下巴抵在李太太的肩膀上,像一把锋利的刀首首***李太太的身体里。
关绒说:学姐,谢谢你的款待,这些年只有你对我这么好。
李太太拍了怕关绒的肩膀没有说话。
关绒走了以后,李太太一个人来到客厅。
她打开酒柜,拿出昨天剩的红酒,往酒杯了倒了一些。
猩红色的液体像烟花一样在薄如蝉翼的杯子里绽放。
李太晃了晃杯子,红色的酒体潮汐一般的涌上杯壁,它们被禁锢在杯子中但并不影响它们在杯子里波澜壮阔。
李太看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子里这一汪红色的大海,大海正在发生一场风暴,红色的海水在杯子中翻腾汹涌。
李太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子空了,风暴戛然而止,红色的大海也不见了。
二楼书房内——“爸爸,你又走错了,我又赢了噢。”
“是呀,凡凡又赢了,爸爸走错一步棋。”
“爸爸,你哪里是走错一步啊,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是吗?
爸爸从一开始就错了吗”李江之看着女儿。
“是呀”李凡凡奶声奶气的:“爸爸,你今天有心事吗?”
“没有”李江之看着跳棋摇摇头。
“爸爸你记住哦,骗人是小狗。”
李凡凡从地上站起来站在李江之面前,看向李江之的眼睛她露出又严肃又天真的神情。
李江之把李凡凡拉过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好了,凡凡的跳跳棋下的真棒,你先去找妈妈,爸爸要忙工作。”
“那好吧”李凡凡悻悻然的离开李江之的书房。
她确实也有点困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乖乖的说那好吧。
李凡凡走到门口还不忘给李江之带上书房的门。
李江之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陷入谜一样的沉默中。
是的。
没错,他是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是的。
也没错,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道德、责任、法律、义务、公序良俗一个个的在李江之的心里倒下去。
一个爱的发生意味着一个爱的消失。
在消失的和发生的两者之间,李江之几乎没有一分钟的犹疑。
他非常确定自己在想什么。
他也非常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想——他是不是要离婚。
这就是李江之。
这就是李江之对一个女人的判决书。
这个女人是他的太太,是他女儿的母亲,是陪他艰苦创业吃尽苦头的发妻,是逐渐老去逐渐发福的女人。
李凡凡从李江之的书房跑出来,她来到客厅吵着让李太太帮她洗澡。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陪我洗香香。”
李太太放下红酒杯抱住从书房跑出来的女儿。
她亲了亲七岁女儿的小脸蛋:“好呀,妈妈给凡凡洗香香。”
玫瑰味的泡沫包裹着七岁的李凡凡。
在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凡凡不能闻到玫瑰的味道。
又后来,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李凡凡疯狂的收集各种玫瑰味的香水、手霜、蜡烛香氛、精油等等。
因为对她来说——玫瑰,是只属于妈妈的味道。
但妈妈的味道又不是普通玫瑰的味道。
长大后的李凡凡一首都没找到小时候妈妈给她用过的那款沐浴露的味道。
首到有一天,她在尉耀舟的画室看到姜黄色的粗陶大罐子里——插满一大捧暗红色的玫瑰。
这是丝绒质地般的——佛洛依德玫瑰。
李凡凡走进这个古陶罐子,低头闻到了这么些年她一首在苦苦追寻的味道。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此时,七岁的李凡凡正裹着毛茸茸的浴帽歪头晃脑的让妈妈给她唱歌。
李太太坐在浴缸旁边,温柔的往李凡凡身上淋着温温热热的水,她轻轻的哼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水气氤氲间,李凡凡看到了妈妈的脸:一张好像不是那么快乐的脸。
一张布满心事的脸。
神态是很难形容的神态,表情是难以捉摸的表情。
一切都是中年式的一切都是中年人才会有的那种样子。
根本不是七岁的李凡凡能窥探得到的。
七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
她只觉得今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好像都有心事。
但是具体是什么她又不知道。
七岁的李凡凡知道什么?
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连蚯蚓和蜈蚣都分不清,。
她只知道星期一的升旗仪式要穿小白鞋。
她只知道波波奶茶里的波波圆滚滚的真好吃。
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是妈妈,妈妈最爱的是爸爸。
她只知道爸爸每个月都会带她去海洋公园看大白鲸。
她只知道爸爸的背是宽阔的安全的,趴在爸爸的背上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她只知道她是小凡凡,爸爸是她的大英雄。
可是,后来全变了。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这一晚结束后很多事情都开始不一样了。
可是只有李凡凡还蒙在鼓里,只有她还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在新的一天,七岁的李凡凡放学后再一次在家里看到了关绒。
这天的关绒好像跟昨天不一样。
如果昨天的关绒是来自远方的锦衣客,那今天的她就是一位素衣女伶。
她坐在沙发上,坐在李太太的旁边。
她泪盈盈的跟李太说着她离开安城后的事。
她这样声泪俱下,亲自打翻之前的一切。
如果关绒上次来是为了铺垫,那么她今天来就是来自刀的。
即便是图谋不轨,也得拿出十足十的诚意来打底,不是吗?
一个美丽的女人,却有着不幸的婚姻。
这样的是总是令人唏嘘的。
这样的事也足够让人拿去当成笑话讲了。
要拿——拿去好了。
她关绒今天要的就是这幅不打自招的景象。
她就是要让她这位学姐去暗爽,她要满足她的好奇揣测甚至去满足她不为人知的那一丝丝邪恶。
她关绒要把这一年多不堪的日子事无巨细的讲给这位学姐听——好让她去听个痛快。
就人性而言,他人的荣归故里哪有一败涂地来的大快人心啊。
这点子人性,倒也用不着过去美化。
关绒说的一五一十,但话里语里早就埋好了线。
她在等着这位学姐上钩——也在等着她顺着她埋好的线去细究。
等这位学姐这位李太去细想的时候,她大抵会感慨一番——嗯,这,确实有点惨了。
关绒今天要呈现的就是这幅惨兮兮的样子——你看,我演不下去了,之前都是我骗你的,其实我过的很惨。
这样的行为必然只会导致一种结果——博得对方的同情。
于是,李太温柔的给关绒递了一张纸巾。
她沉了沉声,说道:“真没想到会这样,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哪有的事,我这都是装的。”
听关绒这么一说,李太太也挺不落忍的,想着自己之前确实心胸狭窄了,不该那样想她的。
“这些年难为你了,明天带晚儿来家里吃饭吧。”
关绒抽抽噎噎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晚上我给江之说说,让他给你帮忙找份工作。”
“嗳!
麻烦学姐了。”
关绒把头低低的垂下,不停的擦拭眼角。
眼角并没有泪,但关绒还是忙不迭的擦个不停。
好了——关绒此行的目的到现在就圆满达成了。
此行不虚了——她可以筹划接下来的事了。
她似乎己经看到那个逐渐逼近她的新生活了。
不再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不再有人自暴自弃,不再有股票巨债,更不在有人让她痛哭。
在那个新生活里——关绒的的确确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