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幻想碎于盛夏

夏末的燥热如同黏稠的糖浆，包裹着开学第一天的每一寸空气。

江知年攥着新班级的名单，指尖在“初一（三）班”的字样上微微泛白，混杂着汗意与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

他跟在父母身后，脚步踏在光洁的走廊瓷砖上，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回响。

周围是喧闹的人潮，新生的雀跃，父母的叮嘱，像一幅色彩过于鲜艳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背景画。

他习惯性地微低着头，目光掠过一双双陌生的鞋，试图从这片混乱中，为自己寻找到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

也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淡的、区别于汗味和灰尘气息的皂角清香，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紧接着，是一阵轻柔的、不可避免的碰撞。

他的手肘与另一个人的手肘轻轻擦过，带来一瞬微凉的、如同夏日溪水流过的触感。

江知年下意识地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喧闹的背景音潮水般褪去，视野中央，一个穿着同样崭新蓝色校服的女孩正侧身而过。

她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发梢几乎要扫到他的肩。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尖挺翘，嘴唇微抿，似乎也因为这小小的碰撞而略带歉意。

然后，她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一丝匆忙，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

没有停留。

仿佛只是掠过路边的乔木，或是墙上的标语。

随即，她便跟随着家人，像一尾灵动的鱼，汇入了前方（三）班教室的门内，消失不见。

江知年僵在原地，手肘那微凉的触感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

鼻腔里，那缕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成了这浑浊空气里唯一的、清冽的坐标。

“知年，发什么呆呢？

快进来，找个位置坐。”

母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哦”了一声，耳根有些发烫，慌忙走进教室。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己经落座的人群中逡巡，很快，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坐在靠窗那一组的中间排，正将文具从笔袋里拿出，整齐地摆在桌角，姿态安静而从容。

鬼使神差地，江知年低着头，快步走到与她相隔一个过道的斜后方位置坐下。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小半张侧脸，和那一束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的马尾。

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正在讲台上讲解着新学期事宜。

江知年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被斜前方那个身影所攫取。

他能看到她偶尔抬起手，将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能听到她和同桌低声交谈时，那清泉般悦耳的细微声响。

他像个最谨慎的侦探，又像个最虔诚的信徒，默默收集着一切与她相关的碎片。

开学初的座位是临时的。

几天后，班主任宣布重新排座。

当江知年看着黑板上的新座位表，心脏猛地一跳——他的名字，和苏浅予的名字，被安排在了同一横排。

他在靠走廊这边，她在靠窗那边，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和另外两名同学。

这近乎是……邻座了。

他强作镇定地抱着书本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旁边坐下。

他能清晰地闻到那股熟悉的皂角香，比走廊那次更真切。

他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会打破这意外的、珍贵的邻近。

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是个思维敏捷的中年男人，讲解完一个例题后，随手在黑板上写下一道略有难度的题目，目光扫视全班：“有没有同学愿意上来试试？”

教室里一片寂静。

新生们大多腼腆，或是对解题没有把握，纷纷低下头。

江知年盯着题目，脑子里有些乱。

他会做，但步骤有些繁琐，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去演示，怕出错，怕丢脸。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手指紧紧攥着圆珠笔时，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耳语的声音，从他右侧、靠窗的方向传来。

“……设未知数为X，利用等式性质……”是苏浅予的声音。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恰好将那关键的解题思路，一字不落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她并没有看他，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黑板，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或是说给她的同桌听。

但对江知年而言，这无异于荒漠中的甘霖，迷途时的灯塔。

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驱散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胆怯。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冲动，唰地举起了手。

“好，这位同学，请你上来。”

数学老师赞许地点点头。

江知年站起身，走向讲台的脚步有些发飘。

他拿起粉笔，按照脑海中回响的那个声音指引，流畅地将步骤写在黑板上。

台下传来细微的赞叹声。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从靠窗的那个位置投来。

他写完最后一步，放下粉笔，转身面向大家时，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瞥向苏浅予。

她依旧看着黑板，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类似于“这就对了”的满意弧度？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恢复了活力。

江知年还沉浸在刚才被“点拨”并成功解题的微醺感中。

他坐在座位上，假装整理书本，心神却全在过道另一边的动静上。

苏浅予和她的同桌女孩说笑着站起身，似乎要去洗手间。

她们需要从江知年这一侧的过道走出。

江知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着书页，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她们的脚步声。

近了。

那股皂角的清香再次靠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他能看到她蓝色校服的衣角，和那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就在她经过他桌旁的那一刻，仿佛是无意识的，她的目光扫了过来。

江知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看见了一—她的嘴角，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那不是大笑，甚至不是明显的微笑，只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

配合着那掠过他的眼神，像是一种无声的招呼，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看，她知道是我。

她在为刚才课堂上的事情，对我表示认可和鼓励。”

这个念头如同烟花，在江知年的脑海里轰然炸开，绚烂夺目，瞬间照亮了他整个内心世界。

所有的巧合——走廊的碰撞、邻座的安排、课堂的提示——在这一刻，被这个微笑完美地串联起来，构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指向某个唯一答案的线索。

整个上午，江知年都处于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的幸福感之中。

放学铃响，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苏浅予己经收拾好东西，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向教室门口。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越过大半个教室，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江知年的方向。

江知年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那么看了一眼。

一秒，或许两秒。

然后，她便转回头，和同伴们说笑着离开了。

教室里空荡下来，只剩下江知年一个人还站在原地，心如鼓擂。

那回头一眼，是什么意思？

是巧合吗？

还是……又一个等待他去解读的讯号？

走廊里的皂角香，课堂上的低声提示，过道旁的浅浅微笑，还有这离别时的回眸一瞥……无数个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一个他之前从未敢深想，此刻却无比坚定地冒出来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落地生根——这个名叫苏浅予的女孩，或许，真的对他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