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穿梭的仆役变得行色匆匆,低头不语。
前来催债的、打探消息的、乃至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几乎踏破了门槛。
福伯疲于应付,额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陈明远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时而昏睡,时而盯着帐顶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清泉”、“祖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陈嗣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遍了家中所有账册、库房清单,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然而,数字是冰冷的,现实的窟窿大得令人绝望。
除了这栋祖宅和那片此刻看来如同累赘的茶山,陈家己无任何可以迅速变现的资产。
期限之日,终究还是到了。
通海银号的东家亲自带着伙计和官府的差人上门,冷漠地宣读了催缴文书。
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陈嗣源站在父亲病榻前,看着差人将封条一道道贴在门窗、库房上。
那刺目的白色纸条,像一道道丧符,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等等。”
陈嗣源嘶哑着开口。
他走到父亲床头的樟木箱子前,取出了一个紫檀木匣。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里面是一些首饰和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刻着“平安”二字,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系在他腰间的。
他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触感犹在,却暖不了冰凉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木匣整个递给了银号的东家。
“这些,或许能抵些利息。
宽限几日,容我们变卖茶山,定将本金奉还。”
那东家瞥了眼匣中之物,神色稍霁,挥挥手,带着人暂时退去了,只留下满目疮痍和一片死寂。
当夜,雨停了,月光凄清地照进凌乱的庭院。
陈明远不知何时挣扎着下了床,换上了一身整洁的青衫。
他将陈嗣源叫到祠堂。
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光下沉默地肃立着。
陈明远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却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
“嗣源,”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为父无能,守不住祖业,愧对先人。”
“父亲,您别这么说,世事无常……”陈明远抬手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份颜色泛黄、以油布精心包裹的纸质文书,边缘己有磨损,显然年代久远。
“拿着。”
陈嗣源接过,入手沉重。
就着烛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是一份契约,一份关于滇藏交界处,一个名为“雾锁雪山”之地所产、名为“雪顶红”的极品茶叶的采办权契约。
落款的时间,是八十年前,用印的是他曾祖父和一位藏族土司。
“这是……这是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欲开辟新茶源所得。”
陈明远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光,“但那地方太过险远,古道艰难,几次尝试皆折戟沉沙,便渐渐搁置了。
本以为此生再无用处……如今,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紧紧抓住陈嗣源的手,枯瘦的手指蕴含着最后的力量:“江南己无我父子立锥之地。
嗣源,带上它,去云南,去找‘雪顶红’!
若能找到,重振家业或有希望。
若不能……也罢,至少,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片伤心地。”
他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记住,茶可丢,业可败,但陈家人的‘清’字,不能丢!
纵然行商贾事,亦不可忘济世心!”
话音方落,他猛地一阵呛咳,一口鲜血喷溅在陈嗣源手中的契约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父亲!”
陈明远身体软倒,望着祠堂的穹顶,气若游丝:“走吧……走得……远远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月光如水,流淌进来,照在陈嗣源惨白的脸上,照在父亲再无生息的面容上,照在那份染血的、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古老契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