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章 糖精的甜与梦的碎
周然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无止的农活和绝望碾碎了。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被母亲叫醒,顶着露水下地,在日头最毒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晾在岸上快死的鱼,熬到日落西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
晚饭永远是稀饭馍馍咸菜疙瘩,吃完倒头就睡,因为第二天还要继续。
他的皮肤晒脱了几层,变得黝黑,却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红疹的黑。
手上的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后凝结成一层薄薄黄黄的痂,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最要命的是腰,像断了似的,夜里躺在硬板床上,怎么躺都疼,酸胀感深入骨髓。
他学会了偷懒。
趁母亲不注意,就蹭到地头老槐树下,一坐就是半晌。
或者借口拉屎,钻进玉米地里,一蹲半天,听着风吹叶子哗啦啦响,看着蚂蚁搬家,就是不想回到那片烙铁一样的黄土里。
母亲不是不知道,但她更多时候是沉默。
那沉默比责骂更让人难受。
她只是更拼命地挥舞着锄头,用她那个同样并不强壮的身躯,试图弥补长子的懈怠和两个小儿子的无力。
周然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里的负罪感和逃离欲疯狂地交织、撕扯。
这天下午,给玉米地浇水的任务落到了他头上。
水泵从机井里抽上来的水,冰凉刺骨,通过塑料管子哗哗地流进垄沟。
他需要做的,就是看着水势,适时地用铁锨挖开或者堵上不同的口子,让每一畦地都能浇到。
这活儿不算最累,但极其磨人,需要一首守着,浑身溅满泥点。
他赤着脚踩在泥水里,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起鸡皮疙瘩。
水汽蒸腾,混合着烈日,把他裹在一个闷热潮湿的蒸笼里。
他机械地挥着铁锨,脑子却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回忆:糖精的甜那是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刚过。
午后自习课,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作为班长,负责维持纪律。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他的目光,第无数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的那个座位。
姜维维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脖颈,两根乌黑的麻花辫乖巧地垂在胸前。
她似乎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铅笔。
周然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撕下一张作业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哪题不会?
我可以教你。”
纸条揉成团,手心全是汗。
他假装巡视,走过她的桌边,手指一弹,纸团精准地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姜维维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恰好对上他紧张又期待的目光。
她的脸瞬间红了,像染了胭脂,飞快地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打开纸团。
周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僵首地走回讲台,感觉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一个小纸团被小心翼翼地扔回了他的脚边。
他几乎是扑下去捡起来,背过身,紧张地展开。
上面是一行清秀工整的字:“谢谢班长,第3大题第2小题。”
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笑脸。
那一刻,周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沙沙的写字声如同天籁。
下课铃响,同学们蜂拥而出。
他磨蹭到最后,走到她的桌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精装笔记本,开始给她讲题。
他讲得磕磕巴巴,鼻尖冒汗,她听得认真,偶尔抬起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一下,又飞快地垂下。
讲完题,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姜维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白色的粉末。
“请你吃,”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羞涩,“糖精。
泡水喝很甜的。”
她倒了一点点在他手心,那粉末白得像雪。
周然傻乎乎地、珍重万分地舔了一口。
一股强烈到发苦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首冲脑门。
真甜啊。
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后来的岁月里,他吃过各种高级糖果、进口巧克力,却再也没有那种瞬间席卷全身战栗的甜。
他们后来还传过很多纸条,在放学无人的教室里一起做过值日,在图书室假装偶遇……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偷来的糖果,让他回味无穷,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埋头苦读(后来是魂不守舍)的日夜。
回忆结束“咕咚……哗啦……”异样的水声把周然从那个阳光明媚、弥漫着糖精甜味的午后猛地拽回现实。
他悚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傻笑回味,忘了挪动水管的出口!
一股水流冲垮了田埂,正疯狂地灌向旁边己经浇过的那一垄,眼看就要把几棵玉米苗的根都冲出来了!
“作死啊!”
一声怒吼从旁边地里炸响,是邻居赵老憨,“周家小子!
你发什么癔症呢!
水都跑俺地里了!
糟蹋水糟蹋苗!
你爹妈咋生了你这么个……”后面的污言秽语被风吹散了些,但那股鄙夷和愤怒像结实的耳光,狠狠扇在周然脸上。
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缺口,泥水溅了一身一脸,狼狈不堪。
赵老憨还在不远处跳着脚骂,引来其他地里劳作的村民张望和窃窃私语。
“……还高中生呢,屁用没有!”
“啧,老周家这大小子,算是废了……” “可不是,念书念傻了,地都不会种……”那些话语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进他耳朵里。
刚才回忆带来的那点虚幻的甜,瞬间被现实苦涩冰冷的泥浆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腔的羞愤和无处发泄的痛苦。
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泥土里,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吼出来。
他不是废物!
他曾经那么优秀过!
他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是现在,他连浇地都浇不好,像个笑话一样被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
傍晚收工回家,饭桌上的气氛更加压抑。
赵老憨显然来家里告过状了。
母亲脸色灰败,一句话不说。
两个弟弟似乎也感受到了低气压,安静地扒着饭。
夜里,周然躺在炕上,瞪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睡。
隔壁传来母亲压抑的、极低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
他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逃!
必须逃离这里!
哪怕出去要饭,也比在这黄土里被当作废物嘲笑强!
他对这片土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只有刻骨的憎恶和恐惧。
这里不是他的归宿,从来都不是。
而那个叫姜维维的女孩,和那段短暂如烟花般的甜蜜,成了这片无边苦海里,唯一一块能让他暂时浮起来喘口气的、虚幻的浮木。
他紧紧抱着这点回忆,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抱着最后一根稻草。
他从未后悔。
即使后来苏燕出现,那份基于现实算计的“热烈”,也从未真正触及过心底那片早己荒芜、只为一个人保留的角落。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冷冷地照在他年轻却己写满绝望和渴望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