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房子卖了!”女儿闻莺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温度,每个字都那么冰冷,
像把冰碴直直扎进我耳里。。“你看看这鬼地方!这已经不是家了,是个疯人院!花圃!
”我正蹲在院子里,给新栽下的桃树苗培土。我的指甲缝里全是湿润的泥,
这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的味道,比客厅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好闻一万倍。
这里才像个家,一个活着的家。“闻景!你听见没有?”闻莺的调门又高了八度,
像根绷到极限的弦,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利和不耐烦。“同学问我住哪,我都不敢说!
他们会以为我爸是个没用的农民!守着个傻子,还有一堆破树!”我的手顿住了。
泥土从指缝间滑落。“她不是傻子。”我头也没抬,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她是你妈。
”“我妈?”闻莺笑了,那笑声里全是凉意,像冬天光秃秃的树枝刮过玻璃。
“我妈已经死了!死在你决定放弃高薪工作,像个疯子一样开始玩这些烂泥巴的时候!
现在屋子里的,是个只会流口水、大小便失禁的怪物!”“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又是怎么挥出这只沾满泥土的手。等我反应过来,闻莺捂着脸,
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和火山爆发般的难以置信。那半边白皙的脸上,
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迅速浮现,红得刺眼。我的手在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拼命想抓住树枝,却无能为力。这是我第一次打她。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你打我?
”闻莺的眼泪终于决堤,像开了闸的洪水。她指着我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射向我的心脏。“为了那个疯子,你打我?好,闻景,你真行。这破地方,
你跟你那些宝贝桃树,还有你的疯婆子,一起过吧!”她吼完,转身冲进屋里。没过多久,
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震得整栋房子都晃了三晃,
仿佛连这栋老房子都在为我们这个破碎的家而哭泣。我僵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
掌心火辣辣地疼,疼到骨子里。我缓缓转过身,看向屋里。客厅的沙发上,乔瑜,我的妻子,
正抱着一个缺了耳朵的毛绒兔子,安静地看着窗外。
她对刚才那场剧烈的、足以掀翻屋顶的争吵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邻居家传来的一点噪音,
与她无关。她的眼神是空的。就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你扔一块石头进去,
连个沉闷的回响都听不见。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还是那么美,
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幅褪了色的古典油画。可我知道,那具美丽的躯壳里,
已经没有乔瑜了。灵魂走了,只留下一个影子。我的乔瑜,那个会拉着我的手,
在桃花树下笑得比花还灿烂的乔瑜,那个会在我画不出设计图时从背后抱住我,说“没关系,
你是最棒的”的乔瑜,早就走丢了。而我,闻景,就是个不肯承认这点的傻子。
一个企图用满院的桃花,把她从无边无际的记忆迷雾里,拽回来的傻子。我和乔瑜的相遇,
就在一片桃林里。那是在大学,学校组织去乡下写生。我是学环艺设计的,画山画水画建筑。
她是学油画的,画人画魂画人生。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正坐在一棵开得最盛的桃树下,
画板上是一个倚着树干打盹的老农。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风一吹,
裙摆和粉色的花瓣一起飞舞,阳光穿过花瓣的缝隙,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跳跃,
像一群金色的精灵。那一瞬间,我的画板上再也装不下任何山川风景。只剩下了她。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画的根本不是老农,而是坐在不远处,
对着风景写生却一个劲偷看她的我。她说,她见过很多男生看她,但只有我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幅失落了很久的珍宝,又笨拙,又珍视。我们的爱情,就像那年的桃花,
开得理所当然,热烈而灿烂。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座城市。我们都没什么钱,
租了个带小院子的破房子。我进了设计院,每天画着千篇一律的图纸。她成了自由插画师,
用画笔构筑着她天马行空的奇妙篇章。领结婚证那天,我们揣着兜里仅剩的几百块钱,
没去吃大餐,没去买戒指,而是去花鸟市场,买了一株桃树苗。我们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那个荒芜的小院子里,亲手把它种下。乔瑜满手是泥,却笑得像个孩子。
她抱着我的胳膊,仰着脸对我说:“闻景,我们跟它约定好不好?”“约定什么?
”我笑着问她,伸手帮她擦掉鼻尖上沾的泥土,那触感温润又真实。
“以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们都要在这棵树下拍一张照片。”她眼睛亮晶晶的,
像装满了整个夜空的星星。“一张都不能少!一直拍,拍到我们头发白了,牙齿掉光了,
走不动路了,好不好?”“好。”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一言为定。”从那以后,
我们每年都遵守着这个约定。家里那本厚厚的相册,记录着我们的变化。
从青涩甜蜜的两人世界,到她挺着大肚子,幸福又笨拙地靠在我怀里,
再到小小的闻莺被我高高举在肩头,咯咯地笑。背景里的那棵桃树,
也从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苗,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树。每到春天,就开出一树灿烂的云霞,
像我们生活的见证者。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像一条平缓流淌的溪水,没有波澜,
却足够幸福,就这么一直,一直奔向遥远的未来。直到五年前。那根名为“幸福”的弦,
毫无征兆地,断了。那天是闻莺十岁的生日,乔瑜兴致勃勃,说要亲自下厨,
给女儿做一个她最喜欢的奶油水果蛋糕。她为此准备了好几天,买了新的模具,
还照着食谱演练了好几次。我下班回家,一推开门,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就呛得我直咳嗽。
厨房里一片狼藉,像是刚被洗劫过。面粉撒得到处都是,台面上、地上,一片雪白。
鸡蛋壳扔在水池里,几颗草莓被碾得稀烂。乔瑜就呆呆地站在烤箱前,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烤箱里,那个所谓的蛋糕已经成了一块黑炭,
正冒着袅袅的青烟。她手上、脸上、甚至头发上都沾着面粉和奶油,
眼神却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茫然的惊恐。“我……”她看到我,嘴唇哆嗦着,
像是想解释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闻景,我……我忘了……我忘了要放糖,
还是……还是忘了放鸡蛋……我明明记得的,我写了纸条的,
可是纸条……纸条不见了……”她说着说着,逻辑开始混乱,最后突然蹲下去,
抱着头痛哭起来。那哭声压抑又绝望,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我怎么了?
我最近总是忘事……我把车钥匙放在冰箱里,
出门倒垃圾却穿着拖鞋……我昨天还叫不出隔壁王阿姨的名字……闻景,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生病了?”那天,我抱着她在狼藉的厨房里坐了很久,像哄孩子一样,
跟她说没关系,只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
不对劲了。那是一种悬在头顶的,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诊断结果出来的那天,天是灰色的,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像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医生办公室里,那几个冰冷的,印刷在报告单上的字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阿尔茨海默病。”每一个字,我都认识。组合在一起,
却成了一道我无法理解的符咒。医生用一种程式化的同情语气解释着病情。他说,
这病不可逆转,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他说,
患者的认知功能会持续、不可逆转地退化,记忆会像被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点地擦掉。
从近期的事开始,慢慢延伸到遥远的过去。最终,她会忘记一切,
包括吃饭、穿衣这些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忘记她最亲的人。那段话很长,
我却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忘记最亲的人。回家的路上,乔瑜一言不发,
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雨点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她无声的眼泪。
车开到院子门口,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闻景。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和哀求,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你……你一定要提醒我。”“你不会的。
”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嘶哑。“不,我会的!”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攒了一路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医生都说了!
我会变成一个白痴!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废物!闻景!你听着!”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用力摇晃着我,仿佛想把她的话刻进我的骨头里。“如果我忘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忘了闻莺,忘了我们的一切,你就……你就带我去看桃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还有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树!”她的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偏执。“看到桃花,
我或许……或许就能想起来了!一定能的!”我用力点头,把她冰冷颤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脸颊。“好。”我说,用尽全身力气,许下这个沉重的承诺。
“我答应你。只要桃花还开,我就会让你记起我。”这是我对她的第二个承诺。我以为,
我能做到。可我错了。我低估了病魔的凶猛,也高估了爱情的力量。
这病魔像一个沉默又残忍的窃贼,每天都从乔瑜的脑子里偷走一点东西。一开始,
她只是忘记一些琐事。后来,她开始忘记回家的路。有好几次,我都是在派出所里找到她的。
她像个受惊的小孩,缩在椅子上,谁问话都不理,直到看见我冲进去,
她才会怯生生地伸出手,眼神里既有陌生,又有本能的依赖。再后来,她连画笔都拿不稳了。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被无情地剥夺。她会对着一张白纸坐上一整天,
最后在上面胡乱地涂抹出一些不成形状的色块,然后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把画板和颜料全都砸在地上。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在家了。
我辞掉了设计院那份前途光明的工作。我成了她的全职护工。我每天的生活,
被切割成无数琐碎的片段。喂她吃饭,哄她吃药,帮她洗澡,处理她失禁后的狼藉。
我把家里所有带棱角的东西都用软布包了起来,收起了所有的刀具和玻璃制品。我们的世界,
急剧地缩小,最后只剩下这栋房子,这个院子。闻莺开始疏远我们。
她的同学会来家里开生日派对,而她的妈妈可能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饭菜扣在自己头上。
她的老师要开家长会,而她的妈妈可能会在会场里突然大声唱歌。
她开始编造各种谎言来拒绝同学的邀请,也开始用沉默和冷漠,在我们之间砌起一堵高墙。
她怨恨乔瑜的病,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成了一个没人愿意接近的“怪胎”的女儿。
她更怨恨我。怨恨我放弃了那个能让她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设计师爸爸”,
变成了一个没有工作、围着病人打转的无用男人。怨恨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乔瑜身上,
对她的成长和痛苦,不闻不问。我无法辩解。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我们的积蓄在迅速消耗,而乔瑜那些昂贵的、只能延缓却无法治愈的药,
每个月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我试过在家接一些零散的设计活,但根本无法专注。
乔瑜的情况越来越糟,她会半夜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跑到外面去,说要去找她妈妈。
她会无缘无故地打砸东西,把我们结婚时的相框砸得粉碎。
她会把我当成一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惊恐地尖叫着让我滚出去,
用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攻击我。有好几次,我被她用台灯砸得头破血流,
看着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无边无际的悲凉。我知道,
她开始忘记我了。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慢慢地,一寸寸地,
捏得粉碎。那种痛,是凌迟,让你无法呼吸,却又死不掉。我记得她的话。“带我去看桃花。
”第二年春天,我开着车,带她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片桃林。正是花期,
漫山遍野的粉色云霞,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我把她扶下车,指着那片绚烂的花海,
声音颤抖地问她:“乔瑜,你看,桃花开了。你……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她呆呆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怀念,只有一片空茫。
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那眼神依旧是全然的陌生。
她甚至还往后缩了一步,似乎有些怕我。她指着那些桃花,像个天真的孩子,
歪着头问我:“这些……红色的……能吃吗?”那一刻,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持,
都轰然崩塌。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改造我们的院子。我像个疯子一样,
铲掉了所有的草坪,拔掉了乔瑜以前最喜欢的那些玫瑰和月季。我把我们仅剩的积蓄,
全都用来买桃树苗。各种各样的品种,早熟的,晚熟的,花瓣单层的,重瓣的。一棵,两棵,
十棵,一百棵……我要把这个院子,变成一片桃林。一片只属于她的桃林。
既然外面的桃花无法唤醒你,那我就为你造一片永远不会凋谢的春天。我固执地相信,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我相信,只要这里的桃花足够多,足够香,
那香气就一定能穿透你记忆的迷雾,让你记起我们的约定。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赎。
闻莺摔门而去的第三天,我的岳父岳母来了。他们是闻莺打电话叫来的。两个老人风尘仆仆,
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疲惫。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乔瑜,
岳母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她冲过去抱住乔瑜,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儿啊”,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而乔瑜,只是任由她抱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缺耳朵的毛绒兔子,
没有任何反应。岳父则铁青着脸,径直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闻景,
我们到院子里谈谈。”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周围全是我新栽下的、光秃秃的桃树苗。
它们像一个个沉默的士兵,守护着我最后的阵地。“闻莺都跟我们说了。
”岳父的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你辞了工作,断了家里的收入,
把房子搞成这个样子,你就是这么照顾小瑜的?”“我……”我张了张嘴,
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你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打断我,“我们知道你辛苦!
没有人比我们更心疼你!但你不能这么自私!你有没有想过闻莺?她还是个孩子!
她正在长身体,要高考!你有没有想过小瑜?她需要的是专业的治疗和护理,
不是你这些没用的花花草草!”“这不是花花草草!”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刺痛,
也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满院的树苗,情绪有些失控,“这是桃树!是乔瑜的桃花!她说过,
看到桃花,她就能想起来!”“想起来?”岳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和失望。
“闻景,你醒醒吧!你比谁都清楚,医生说得很清楚,这病,是不可逆的!你是在自我感动,
还是在逃避现实?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我们所有人?”他的话,
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用执念伪装起来的伤口,血淋淋的,无处遁形。
“我们决定了。”岳父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我们要把小瑜接走。
送到专业的疗养院去。那里有医生,有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比在你这里强一百倍。
”“不行!”这两个字像本能反应一样从我嘴里吼出来,“我不同意!我答应过她,
要永远陪着她!”“你陪着她?你怎么陪?”岳父也激动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你还想拖累闻莺一辈子吗?闻景,
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这是爱她,
还是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毁了你们这个家?”“这是我的家!”我红着眼睛嘶吼。
“这个家已经完了!”岳父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从我女儿生病那天起,就完了!
我们不想再看着你这么折腾下去!小瑜,我们今天必须带走!”那天,
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岳母哭着跪下来求我,求我放过乔瑜,
也放过我自己。岳父拍着桌子骂我自私、固执、无可救药。闻莺就站在她外公外婆身后,
用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冷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爸,全世界都觉得你错了。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我把他们推出了家门,
用尽全力锁上了大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