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的问题,比刺客的刀锋更让他胆寒。
那本被短刃穿透的账册,像一具被钉死的尸体,横亘在他与这位锦衣卫大人物之间。
说,还是不说?
说,他可能立刻成为幕后黑手下一個灭口的目标。
不说,陆炳的耐心显然有限,诏狱的刑具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时间仿佛凝固。
账房里弥漫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赵扒皮的啜泣声、锦衣卫校尉们粗重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他抬眼,飞快地扫过陆炳。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工具般的探究。
比起曹如意的阴狠,这种不带感情的审视,反而让陈默的理智稍稍压过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
老账房的话在耳边回荡:“看得明白不如活得明白……” 但眼下,若不说点真东西,他连“活”的机会都没有。
他需要展示价值,一个让陆炳觉得“留着他比杀了他或放弃他更有用”的价值。
“大…大人,” 陈默的声音因干涩而沙哑,他指着地上那本账册,“这本…是记录江西景德镇官窑瓷器漕运损耗的副册。”
(承)陆炳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陈默舔了舔发白的嘴唇,努力让声音平稳:“江西按季押运官瓷入京,路途遥远,按旧例,允许有千分之五的途中损耗。
这本账册表面看来,损耗恰好卡在千分之西点九,合乎规矩,甚至堪称‘精打细算’。”
他顿了顿,观察到陆炳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这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
“但…但是,”他话锋一转,“小人核对了过去三年同期、同路线的所有损耗记录。
发现一个规律——每逢漕船经过‘老龙口’那段湍急水域的月份,这批瓷器的损耗率,就必定会精准地达到千分之西点八至西点九之间,分毫不差。”
一名校尉忍不住嗤笑:“这有何奇怪?
水流湍急,损耗自然固定。”
陈默没有看他,依旧盯着陆炳:“大人明鉴。
漕运之险,在于天时、水况、船工技艺,变数极多。
连续三年,三十六个月,过同一段险滩,损耗率竟能稳定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那里有一把无形的算盘:“这不像天灾,更像…人算。
有人利用这段公认的险途,在做一笔固定比例的‘买卖’。”
陆炳的目光终于从账册移到了陈默脸上,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认真的意味。
“说下去。”
“而且,”陈默心一横,抛出了最关键的证据,“小人核对了同期从江西运送的其他物资,如茶叶、夏布,经过‘老龙口’时的损耗率却起伏不定,完全符合常理。
唯独官瓷…唯独这本账册里的官瓷,损耗稳得像一块铁板。”
此言一出,账房内安静得可怕。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专门盯着这批价值最高的官瓷,进行着长期、稳定、伪装成自然损耗的盗窃!
而且,能做下这等事,并完美做平账目的人,必定是深深嵌入漕运体系内部的蛀虫!
(转)陆炳沉默了。
他不需要陈默点明幕后主使是谁,他只需要知道漏洞在哪里,规律是什么。
这个年轻的账房,没有妄言谁是谁非,只是用最冰冷的数字,撕开了一道精心伪装的口子。
这份能力,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指控都有力。
“你叫什么名字?”
陆炳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之前的杀意己悄然消散。
“小人…陈默。”
“陈默。”
陆炳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从今日起,你跟在本官身边。
码头的差事,你不用再做了。”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陈默心头一紧。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但也彻底被绑上了锦衣卫的战车,再无退路。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搜查刺客尸体的校尉快步进来,在陆炳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块小小的木牌。
陆炳接过木牌,只看了一眼,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周身气压都为之一沉。
陈默离得近,隐约看到那木牌上似乎刻着一个扭曲的图案,像是一条盘绕的毒蛇。
“清理此地,尸体带走。”
陆炳收起木牌,声音冷得能冻住空气,“陈默,随我回镇抚司。”
(合)一行人押着陈默,离开了血腥弥漫的码头账房。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深秋的阳光刺得陈默有些睁不开眼。
河风吹来,带着水汽和熟悉的鱼腥味,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看似平凡却安全的生活了。
他被安置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陆炳亲自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和惊人的发现都未曾发生。
马车在京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辘辘的车轮声像是碾在陈默的心上。
他偷偷打量着对面这位掌控他生死的男人,试图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那块木牌代表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陆炳的情绪因它而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触犯权威的凛冽杀意。
马车没有驶向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最终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后门停下。
“下车。”
陆炳睁开眼,率先下了车。
陈默跟着他走进宅院,里面曲径通幽,戒备森严,显然是锦衣卫的一处秘密据点。
陆炳将他带进一间书房,屏退了左右。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炳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在陈默身上,不再是审视工具,而是评估一个潜在的…合作者。
“陈默,”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的算盘打得很好。”
“现在,给本官算一算……东厂曹如意,在这批官瓷里,到底捞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