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沙丘余腥
黑色的营帐如同巨大的蘑菇,散落在秋日枯黄的草地上,除了必要的巡逻卫士,很少看到闲杂人等走动,连马匹的嘶鸣都显得压抑。
他被引至最大的一顶营帐前,帐外卫士林立,气氛森严。
宦官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低声道:“陛下,今夜便在此安歇。
中车府令与丞相己安排妥当,定保陛下无虞。”
“中车府令……与丞相……”胡亥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称呼,赵高与李斯。
他们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包括他这个皇帝。
进入营帐,内部陈设依旧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青铜兽炉里熏着淡淡的香,试图驱散秋夜的寒凉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更加难以言喻的气味。
胡亥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气味很淡,被熏香巧妙地掩盖着,但曾经在工地处理过突发状况的陈默,对这种味道有着刻骨的记忆——那是有机物***时散发出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恶臭。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冰冷的事实几乎砸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始皇……他的“父皇”,那位统一六合、叱咤风云的始皇帝嬴政,他的遗体,恐怕就在不远处的某辆辒辌车上,正在这秋日尚未完全凉爽的天气里,悄然腐烂。
史书记载,为掩盖尸臭,赵高李斯命人载一石鲍鱼同行,以乱其臭。
原来,这并非夸大其词,而是正在发生的、荒诞而残酷的现实!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强迫自己将这股不适压下去。
他不能表现出来,绝对不能。
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皇子,会对这种气味敏感吗?
或许不会。
但他这个拥有现代人敏感嗅觉的灵魂,却感到毛骨悚然。
“陛下,您脸色不好,可是这熏香不合意?”
寅时刻关注着他的表情。
“不……”胡亥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顺势在软榻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只是……有些累了。
这香气,似乎与宫中不同。”
“陛下明鉴,”寅连忙解释,“此行仓促,所用之物皆是沿途置办,不及宫中精细。
奴婢这就让人换一种?”
“不必了。”
胡亥摆了摆手,状似随意地问道,“先帝……灵驾所在,一切可还安稳?
朕……心中总是不安。”
他适时地流露出一个儿子应有的担忧。
寅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即垂下眼帘,恭敬道:“陛下孝心感天,先帝灵驾由中车府令亲自安排最可靠的卫士护卫,万无一失,请陛下宽心。”
亲自安排?
只怕是亲自***吧!
胡亥心中冷笑。
他不再追问,知道从这宦官嘴里问不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靠在榻上,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可怕的画面:那位千古一帝,死后竟落得如此境地,与臭鱼烂虾为伍,只为成全几个权臣的阴谋。
而自己,正是这阴谋的受益者,也是这辆冲向深渊的马车上的乘客。
“扶苏……现在如何了?”
他忽然又睁开眼,用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和兄弟情谊的语气问道。
他知道扶苏己经死了,但他需要试探,需要扮演那个可能还不知情,或者刚刚得知消息的胡亥。
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悲伤:“回陛下,长公子……长公子他……听闻先帝诏书,己……己在上郡自裁殉国了。”
尽管早己知道答案,亲耳听到时,胡亥的心还是抽搐了一下。
那是一种源于历史己知的悲凉,也是对生命如此轻易消逝的震撼。
“是……是吗……”他喃喃道,脸上适时的浮现出震惊与悲痛,甚至眼角都勉强挤出了些许湿润,“兄长……何至于此啊……”他恰到好处地没有追问诏书的细节,仿佛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番表演似乎起到了效果。
寅在一旁陪着落泪,低声劝慰:“陛下节哀,此乃先帝遗诏,长公子……也是尽了孝道。”
孝道?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胡亥心中怒火升腾,却又感到一阵无力。
在这巨大的阴谋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赵高、李斯,他们编织的这张网,如此严密,几乎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包括他這個皇帝。
帐内的熏香依旧缭绕,但那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仿佛无孔不入,钻入他的鼻腔,深入他的脑海,提醒着他所处环境的极端险恶。
这不仅是尸体的腐臭,更是权力肆意妄为、践踏一切伦理道德后,散发出的、属于整个沙丘阴谋的余腥。
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帐外巡逻卫士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如同踏在他的心口。
他知道,自己正睡在一条毒蛇的旁边,而这条毒蛇,刚刚吞噬了他的兄长,并且随时可能转过头来,将他吞噬。
那股混合着熏香与腐臭的诡异气味,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脚下的道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谎言与血腥。
而这一切,都源于不久前那个叫做“沙丘”的地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
赵高和李斯,究竟是如何密谋定策的?
这些细节,如同隐藏在浓雾后的獠牙,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