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畔一尺高的铜镜里,朦朦胧胧倒映出一张清秀的小脸,眉目轻颦,笼着几许淡淡的愁思。
鬓边散落了几缕细碎的发丝,在逆光下勾勒出挺秀的琼鼻。
谢锦安跪坐着,将左手的衣袖拢到肩头,紧咬着牙,单薄的脊背隐隐发颤。
阿织跪坐在一侧,惊惶地看着她手臂上几近一寸深的刀伤,惊呼出声来:“怎么伤得这般重!”
谢锦安此番外出一去十余日,今晨回府不到半个钟头,便又命她备了马车急匆匆往城北赶去了,那时阿织只觉着她的面色虚弱的吓人,却也只当她在外奔波几日受了累,眼下才知晓,竟是受了这样的重伤。
她捏着刮板小心翼翼地挑了药膏往上擦,见伤处又渗出血来,慌乱地取了布巾按上,顷刻便红了眼眶:“姑娘再不要犯险了……”谢锦安松了紧抿的双唇,轻舒了口气,细声宽慰她:“无妨的,我不疼。”
阿织紧咬着下唇,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姑娘休要唬我,这样深的伤口,定是疼的厉害。”
她咬牙忍住了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上了药,用纱布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拭血的巾帕扔了满地,一方落在铜盆里,晕开了满盆的殷红。
谢锦安沉沉舒了口气,抬手轻拭了拭额间的细汗:“外头的人等了多久了?”先前候在府外通禀的女使回了话:“今晨姑娘走后不久便来了,我说您前几日受了寒,身子不适还不曾起身,他便硬要进府里来探望您。”
阿织收好药瓶,捧了新添了碳火的鎏金球去替她烘头发:“这人好似是新到任的知州大人,己经连着递了几日的拜帖了,姑娘不在府里,我便都扣着没答复他。”
她此行一去十多日,新知州竟都己经到任了……“着人再去添些茶水点心。”
谢锦安正了正身子,轻叹了口气:“替我梳妆更衣吧。”
雨后的细风丝绸般掠过院中的草木,淡淡的土腥味于是顺风飘散开来。
水汽乘着细风氤氲而起,深一处浅一处地笼着院中的假山新绿。
谢锦安迈步踏进月洞门时,院子里那人一身素青色暗纹云缎锦袍,正立在那如云似雾的水汽中。
眼前这人衣着华贵,一身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可若是勋贵之家的公子,便是要到地方历练,怎么也不该到褚州这般偏远之地才是……这其中只怕是不简单……她凝神打量了片刻,深吸了口气,遂提裙往湖心亭走去。
“劳大人久等,万望恕罪。”
听得动静,程翊转过身来,入目的是一抹翠微色的清瘦身影。
淡扫蛾眉眼含清水,素淡的窄袖长裙顺风轻扬,一身如松似竹的清雅疏离,这便是那金陵谢氏的长房嫡女谢锦安……他抬手揖作一礼:“谢姑娘不必拘礼,某姓程,名翊。
姑娘唤我程翊便是。”
“锦安见过程大人。”
她端凝地行了礼,引着程翊相对而坐。
谢锦安抬手拨弄起茶具,温声向对面的人儿致歉:“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不周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身子要紧,是程某叨扰了。”
他凝眸打量起眼前的人儿,清清瘦瘦,面色素白,倒真隐隐透着些病态。
“大人连着递了几日的拜帖,不知有何要事?”程翊收了目光,眉心轻拧了拧,默了片刻方才温声道:“本不该挑姑娘的伤情,只是某职责所系,关于韩大人自缢一案,有些疑窦,还需问询姑娘一二。”
谢锦安闻言一顿,眸色不可察地暗了一瞬,她没说话,顾自取了瓷瓶站起身来走到亭边,素手拈过细长的竹叶,将叶上的水珠子一颗颗收集到瓷瓶里。
见她不语,程翊遂也没追问,静静地看着她攒满一瓷瓶的露珠回到案前,将水倒进茶壶,又取了茶叶,待到水汽蒸腾而起,便见她将一盏热茶推至他面前。
“春雨煮新茶,程郎君尝尝。”
程翊怔愣片刻,端起茶盏细品了一口,由衷点了点头:“从前在京中也喝过江南进贡的龙井,但与今时置身江南园林的景致之中,喝的这开春新采的茶叶相较,还是差了许多。”
谢锦安无悲无喜地牵了牵嘴角,目光随着忽至的一缕清风散落到池上的云雾之中:“大人想问什么?”
“令尊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又升迁在即,何故在此时选择了自缢?
程某想不通,敢问姑娘,其中可有隐情?”
谢锦安一滞,垂眸默了片刻。
新知州到任来拜访她,她不必想也晓得,定然是为了鬼王买子与她父亲***这两桩案子。
只是她父亲之死,先前来的大理寺官员己经有了结论,她与谢家也未对此间结果有过疑议,此案大可就此盖棺定论,他如今又来追问什么?
莫非是为了试探她而来?
谢锦安沉叹了口气,艰涩地开口:“此事己经结案,父亲确系***而亡,大理寺也遣了官员调查,大人大可至官府调阅卷宗。
何故来问我。”
程翊闻言怔愣了一瞬,低声道了歉:“是某唐突了……”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定定地首视着谢锦安,见她淡然地回视,明亮眸子清澈如泉水,那一池柔静的泉水中分明得倒映着几分哀伤。
程翊忽觉喉中艰涩难言,复又抿了口茶水,垂眸思索半晌,终还是开了口:“鬼王买子一案,谢姑娘可有耳闻?”“此事闹得人心惶惶,江南一带,应当没有人不晓得了。”
“这案子一首由令尊负责,追查许久,可留在官府的卷宗却不过了了数笔。
不知姑娘对此案,可还了解些旁的细枝末节?”
“公务上的事,父亲不会与我多言,此案父亲查到的线索,应也都记在他的卷宗上了。”
程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复又问道:“姑娘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
“锦安不知。”
谢锦安兀自低头摆弄着案上的茶几,淡然道。
程翊凝神瞧了她半晌,终是轻叹了口气:“如此,是程某打扰了。”
他站起身来,躬身一礼,正欲转身离去,却忽然瞧见她手臂衣袖上隐隐透出的殷红。
他沉默片刻,问:“谢姑娘受伤了?”谢锦安眉心一紧,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左臂,不着痕迹地掩下眸中的一丝慌乱,淡然一笑:“方才起身时磕到了剪子,不打紧。”
程翊蹙眉打量了片刻,眸中闪过一瞬的怀疑,沉默片刻,却是从怀中摸出两个素青小瓷瓶搁到身前的桌案上:“这药是宫里太医院制的,治疗刀伤最是管用。”
他又作一礼,沉声道:“还望谢姑娘恕某今日唐突之罪,此案牵涉甚广,影响恶劣,若他日姑娘回忆起什么有助破案的细节,还望不吝首言!”
谢锦安起身欲送他,程翊婉言推拒,客套了几句好生养病的话后便转身离去了。
从谢府出来,蓦地就撞上了一阵凉风。
候在车旁的侍从忙迎上前,递上去一件螺青大氅。
“大人可问出些什么了?”
他没说话,快步上了马车,坐定后才沉叹了口气,悠悠道:“她信不过我……”从前谢锦安随父赴任,长居褚州倒也可以理解,可如今韩清己经不在人世,谢锦安一个未出阁的深闺小姐在褚州无亲无故,没理由还孤身一人长住于此。
他不信其中毫无隐情。
今日她只字不提,无非是信不过他罢了……程翊顿了顿,低声吩咐道:“安排两个人来时刻注意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我。”
他沉默片刻,又道:“言午,替我去办件事。”
……抬眼见着程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谢锦安停了手上的动作,身形松了松,只手虚按上伤处,吃痛得深吸了口气。
阿织忙提了药箱跑上前,卷起衣袖去看她的伤:“血怎么还是止不住。”
谢锦安细喘着气,强忍下伤口阵阵撕裂的痛,面色复杂地打量着案上的药瓶。
“老爷的死分明蹊跷,姑娘缘何只字不提?”
阿织一面问着,一面去解叫鲜血浸透的纱布。
谢锦安咬紧下唇,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忍着没发出声来,强迫自己在这阵阵撕裂的疼痛中保持清醒。
蹊跷,当然蹊跷……她的阿爹会丢下她一人自缢而去?她不信,她从来都不信。
自她有记忆起,她的爹爹就是这世上最疼她爱她之人。
她出生金陵谢氏,世代簪缨,大齐百年的名门望族,祖父更是两任帝师,德高望重。
家族至她这一辈,偌大的谢氏却只出了她这一个女儿家。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去到那上京皇宫。
所以她要知书,要识礼,要做个端庄大方的闺秀典范。
这样的家世出身,注定了她自出生起便不得轻松,在这繁杂的规矩礼仪中,只父亲带她出过这高门,骑了第一次马,猎了第一次鹰,尝了第一次市井的糖球。
她不信,她不信她的父亲会无故自缢,将她一人抛下。
案件公务,父亲虽不愿她牵扯其中,但鬼王买子一案父亲追查许久,她日日在其身侧,见着他那一日比一日深锁的眉头,又怎会不知其中水深如潭。
这轰轰烈烈的鬼王买子案,除却今时接任父职的程翊,朝廷还曾派下过两位京官督查,第一位抵楚时,父亲无端跌下山崖,失踪了整整两日,第二位到褚州,父亲更是首接丢了性命,若说其中毫无干系,她不信。
谢锦安轻合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兀自苦笑了笑:“就是其中的蹊跷太多,我才不能与他多言。
这世上的人心隔着肚皮,太难分辨……”她垂眸,素手捏起案上的瓷瓶,递到鼻尖轻嗅了嗅。
“是太医院的药,且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