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栏而立,目光垂下去,穿透层层叠叠、流金淌银的祥云,落在下方那片广袤、黯淡,被仙人们称为“凡尘”的土地上。
几点稀疏的灯火,在那片沉寂的黑暗里,微弱得像是即将燃尽的香头。
值夜的功曹缩着脖子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谁都知道,这位老资历的太白星君,近来心情不佳。
缘由嘛,天庭里早己传得沸沸扬扬,无外乎是那点“不合时宜”的坚持,触了某位新贵的霉头。
李长庚收回目光,指节在冰凉的玉栏杆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他想起白日里,那位靠着裙带关系新擢升的荧惑星君,在殿上唾沫横飞地陈述他那套“星轨提速,彰显天威”的荒唐议案时,自己不过是依律驳了几句,便招来对方阴鸷的一瞥,以及御座上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咳。
到底是老了,还是这天庭,变得太快了?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正欲转身离开这风口,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东南天际,一道极其隐晦的暗红色流光,正以一种绝非正常星体运行的轨迹,歪歪斜斜,首冲下界而去——那方向,赫然是荧惑星君掌管的南天朱雀七宿分野。
李长庚的脚步顿住了,眉头缓缓锁紧。
私自改动星轨,扰乱下界气运,这是天条明令禁止的大罪。
那荧惑,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几乎在他心生警兆的同时,腰间那枚温润了千百年的白玉环佩,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之音。
一道细微的裂痕,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爬满了光滑的玉面。
来了。
李长庚心头一片雪亮。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混杂着幸灾乐祸、故作惊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神念,正从凌霄殿、从蟠桃园、从各路仙家的洞府深处,遥遥锁定了观星台。
他没有试图去分辨那些神念的主人,也没有去碰那枚碎裂的玉佩。
只是整了整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衣冠,转过身,面向那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在观星台入口处的两名金甲神将。
“星君,”为首的神将声音平板,不带丝毫感情,“请。”
没有质问,没有辩驳,甚至没有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
一场针对他的,或者说,是针对他这种“不识时务”的老家伙的局,早己布置停当,只等他踏入这观星台,便骤然收网。
李长庚被带走了,罪名是“监察不力,致星轨偏移,下界生灵受损”。
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仿佛生怕拖延一刻,就会横生枝节。
宣判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剥去仙箓,打落凡尘,受轮回之苦……”他被押解着,走过长长的、云雾铺就的仙桥,走向那通往凡间的轮回台。
两侧影影绰绰,聚拢了不少仙官。
他听见低低的议论,如同蚊蚋嗡鸣。
“啧,李长庚也有今天……得罪了那位,能有好果子吃?”
“听说下头正闹瘟疫呢,这时候下去,怕是……嘘,慎言!”
他目不斜视,步伐甚至称得上从容。
只是在踏上那散发着混沌气息的轮回台边缘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
目光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掠过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殿宇楼阁,最后,投向更高远、更虚无的所在。
没有期待中的身影出现。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彻底的释然。
然后,在身后神将毫不客气的一推之下,纵身跃入了那片无边的、旋转的黑暗。
失重感瞬间攫取了他的一切感知。
仙骨被硬生生抽离的剧痛,法力如同退潮般消散的空虚,灵魂被粗暴撕扯的眩晕……所有属于“太白金星李长庚”的荣耀、力量、记忆,都在飞速远去,被剥离,被碾碎。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这仙界,不待也罢。
---混沌,颠簸,无休止的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千万年,一股蛮横的力量将他猛地“掷”了出去。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几乎散架的疼痛,李长庚,或者说,刚刚拥有了这个躯壳和名字的“李长庚”,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刺骨的寒意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激得他一个哆嗦。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瞬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明显不合身的廉价夹克和牛仔裤。
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立刻模糊了视线。
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
两侧是高耸的、布满锈迹和斑驳广告牌的墙壁,脚下是混合着垃圾和污水的泥泞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腐烂的食物、劣质酒精、还有某种属于“人间”的,浑浊的生机。
远处,霓虹灯的光芒在雨幕中扭曲、晕染开,红的、绿的、蓝的,像是一团团鬼火,伴随着隐约传来的、嘈杂的车辆鸣笛和模糊的音乐声。
这里就是凡间?
他试图调动一丝仙力来驱散寒意和雨水,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那曾经浩瀚如海的力量,此刻连一丝涟漪都荡不起来。
只有这具陌生的、虚弱无力的凡人躯壳,以及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属于原主的、充斥着迷茫、贫穷和绝望的记忆碎片。
饥饿感如同火烧般从胃里升起,喉咙干得发疼。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又坐回了泥水里。
雨更大了。
就在这时,巷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李长庚警惕地抬起头,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痛。
逆着光,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撑着伞的、娇小的人形轮廓。
那身影在巷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密集的“啪嗒”声。
几秒后,那把略显破旧的花格雨伞,朝着他的方向,慢慢挪近了一些,倾斜过来,堪堪为他挡住了一部分瓢泼大雨。
一双清澈的,带着几分怯生生探究的眼睛,在伞沿下望了过来。
声音很轻,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软糯口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你……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