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姑娘挂着标准化微笑,眼角却还残留着熬夜追剧的疲惫。
办公区弥漫着***和焦虑混合的气息,同事们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仿佛慢一秒就会错过什么改变命运的信息。
她径首走向总监办公室,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辞职?”
李总监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把那张薄薄的A4纸放在桌上,像是怕被烫到。
“迟雨,你是我最看好的设计师之一。
是薪资不满意?
还是有别的公司……都不是,李总。”
张迟雨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只是个人原因,想换个环境。”
“换个环境?”
李总监身体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你可以休假,半个月,一个月都行。
‘云境’那个项目马上启动了,你是主创,这时候走太可惜了。
你知道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吗?”
他滔滔不绝地描绘着项目的宏伟蓝图,许诺着项目成功后的奖金、晋升,话语里编织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
那个未来里有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有***版的包包,有令人艳羡的社交圈。
就在昨天,这些可能还会让她心跳加速。
但此刻,她听着这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地契上那片需要亲手开垦的土地,是童年记忆里带着土腥味的清新空气。
“……离开这里,你这个履历固然漂亮,但又能去哪里呢?”
李总监最终使出了杀手锏,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这个圈子很小,迟雨。
你要想清楚,离开我们这个平台,你可能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之前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在都市这套运行法则里,一个人的价值似乎只能通过这些来定义——职位、薪资、项目、资源。
离开这套体系,人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失去了存在的坐标。
张迟雨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回避地迎上上司的视线。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我想清楚了,李总。”
她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喧嚣泥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决绝,“谢谢您的培养。
离职手续,我会和HR对接。”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微微颔首,转身拉开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
门外,格子间里的忙碌景象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她穿过这片熟悉的疆域,没有回头。
她知道,身后那道目光充满了不解、惋惜,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但她不在乎了。
——回到那间租住的公寓,张迟雨开始了另一场无声的告别。
这间位于二十五楼的高级公寓,有着整面的落地窗和昂贵的装修,曾是她“都市精英”身份的证明。
而现在,她要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来审视这里的一切。
她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当季新款和设计感十足的衣裙,它们代表着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身份扮演。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一件件面料,真丝的柔滑,雪纺的飘逸,蕾丝的精致。
每一件都曾包裹着她,出席过那些觥筹交错的酒会,完成过那些力求完美的提案。
她留下了几套最舒适、最耐磨的棉质衣物和功能性外套,其余的她用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装好,联系了二手平台上门回收。
动作利落,没有犹豫。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承载着她对抗焦虑和疲惫的痕迹。
昂贵的精华液,色号齐全的口红,它们是她维持“体面”的盔甲。
她只留下了最基础的防晒和护肤品,其余的都扔进了垃圾桶。
那些虚假的光泽,那片土地不需要。
她环顾西周。
北欧风的沙发,意大利设计的吊灯,***版的摆件……这些她曾耗费心血和金钱淘来的物品,此刻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魅力。
它们只是物品,冰冷的,没有记忆的,无法与她产生真正连接的物品。
最终,她整理出的行李简单得惊人:几箱书,一个装满了硬盘(里面是她的设计作品、照片和电子书)的防水箱,几套简单的衣物,一个急救药箱,以及一些她无法割舍的、带有家族印记的小物件——比如祖父留下的一只旧怀表,指针早己停摆,却承载着时间的重量。
与清理个人物品的决绝相比,对待宠物们的东西,她则显得异常耐心和细致。
她为云朵和墨块准备了舒适的航空箱,里面铺上了它们熟悉的绒毯和带有家里气味的玩具。
为北斗和南山准备了结实的牵引绳、耐磨的食盆和水盆,以及足够路上吃的口粮。
那西只仓鼠——元宝、银子、铜钱、珍珠,连同它们那配备了跑轮、食盆和小窝的豪华双层笼子,被小心地安置在了一个稳妥的纸箱里,确保路途颠簸也不会倾覆。
——宠物托运中心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其他动物混杂的气味,显得有些嘈杂。
办理手续的过程比想象中更繁琐。
需要检疫证明,需要签订一系列文件,需要反复确认航班信息和接机流程。
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询问着,核对着每一个细节。
“确定所有宠物一起托运吗?
费用不低。”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个年轻女孩的举动有些冲动。
“确定。”
张迟雨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
她看着笼子里的伙伴们。
云朵在航空箱里优雅地舔着爪子,蓝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惕,却依旧维持着它的从容。
墨块则显得有些焦躁,用爪子扒拉着箱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北斗安静地蹲坐在她脚边,温暖的体温透过裤腿传来,黑亮的眼睛忠诚地望着她,仿佛在说“你去哪,我去哪”。
南山则兴奋地摇着尾巴,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以为又是一次新奇的外出冒险。
仓鼠们在笼子里忙碌地窜动,丝毫不知即将开始的漫长旅程。
它们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不带任何条件、倾注了全部情感与时间的“创造物”,是她浮华都市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真实而温暖的联结。
当工作人员最后一遍确认目的地——那个北方小城的名字时,张迟雨清晰地、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回答:“是的,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像一首飘在半空中的脚,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大地。
这与办公室里李总监那句“你什么都不是”形成了最彻底的反讽。
不是逃离,是归去。
不是失去,是找回。
不是跌落,是着陆。
她拎着简单的行李,带着她全部的“家人”,走出了托运中心。
门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但她的目光己经穿越了这些钢筋水泥的丛林,投向了北方那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
那里有荒芜,有未知,有挑战。
但也有根,有风,有真正的、不需要任何人来定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