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琼林赐婚又是一年春日宴。公主府的花园里,海棠开得正盛,簇簇团团,
像天边一抹绯红的云霞,落在了这四方庭院之中。清阳公主李昭坐在临窗的榻上,
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更衬得这室内静得有些压抑。贴身宫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殿下,
驸马爷来了。”李昭指尖微蜷,书页被捏出一道浅浅的折痕。她抬眼,
看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已立于帘外。“进来吧。”她的声音平和,
带着皇家公主固有的端庄。沈止撩袍而入,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如孤松独立。他行礼,动作流畅标准,无可挑剔:“臣,问公主殿下安。”“驸马不必多礼。
”李昭示意他坐。侍女奉上香茗,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这几乎是他们每日的定例。晨昏定省,沈止从不缺席,却也仅止于此。
像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规矩之外,再无多余的温度。“今日……衙门无事?
”李昭寻了个话头。沈止领着一个闲散的驸马都尉虚职,所谓的衙门,
也不过是个喝茶看报的去处。“无事。”沈止答得简短,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
又是一阵沉默。李昭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永远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雪。
她记得三年前,琼林宴上,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的沈止,是新科探花,少年得意,
风华正茂。他在宴上应答如流,引经据典,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的书生意气与抱负。
父皇显然极为欣赏他,酒至半酣,笑着对她说:“清阳,你看这新科探花,才貌双全,
与你正是良配。”一言既出,满座皆静,旋即又是潮水般的恭贺之声。她羞红了脸,
偷偷抬眼望去,却见沈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虽然极快地收敛,叩首谢恩,
但那瞬间的愕然与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像一根细小的刺,在她心头扎了一下,三年未除。
一纸赐婚,断了他翰林天涯、经纬天地的路,也将她,这个被无数闺秀羡慕的公主,
锁进了这看似锦绣堆砌,实则冷暖自知的婚姻围城。他怨吗?大概是的。尚公主,
于寻常百姓是殊荣,于他这般有志儿郎,却是黄金铸就的牢笼。那她呢?她又有何错?
她只是遵从父命,嫁给了自己初见时,也曾心生悸动的儿郎。“公主若无事,臣先行告退。
”沈止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茶未饮尽,他已起身。李昭心中一涩,
面上却依旧平静:“去吧。”他行礼,转身,动作没有丝毫留恋。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吹散了茶香,也吹凉了她指尖的温度。云袖上前,轻声劝慰:“殿下,
驸马爷只是性子冷了些……”李昭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走到窗边,
看着那道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月亮门外。海棠花瓣悠悠飘落,沾在他的肩头,
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一座庭院,一道宫墙。
那是身份的天堑,是志向的鸿沟,是初遇时便种下的,无法言说的隔阂。
第二章:咫尺天涯公主府规制宏大,亭台楼阁,移步换景,是父皇赐婚时特意为她修建的,
极尽荣宠。可这荣宠,于沈止而言,怕是枷锁。府邸分为东西两苑,
中间以一座精巧的花园相隔。清阳居东苑主殿“昭阳殿”,
沈止则独自住在西苑的“静思堂”。这名号,还是他亲自题的匾额。静思,静思。他每日里,
究竟在思些什么?是思量着经世济国的抱负,还是思索着如何在这锦绣牢笼中,安然度日?
清阳不曾问过,也无从问起。成婚之初,她并非没有尝试过。
她命人将静思堂布置得清雅舒适,搜罗了无数孤本典籍填充他的书架,知道他善琴,
更寻来前朝名琴“秋籁”相赠。他收下了,也谢恩了,神色恭敬,却不见多少欢喜。
那架“秋籁”,她后来只在某个深夜,偶然听到过西苑传来几声零散的琴音,如泣如诉,
不过片刻,便戛然而止,此后再也未曾响起。于是她明白了。她的任何示好,于他,
或许都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驸马”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无孔不入的束缚。她给的越多,
他便退得越远。久而久之,清阳也不再刻意靠近。他们像两条被硬生生凑在一起的平行线,
各自沿着固有的轨迹运行,唯一的交集,便是每日晨昏那片刻的、程式化的问安。这日午后,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打芭蕉,声音清脆,却更添寂寥。清阳坐在窗下绣一幅帕子,
是简单的兰草图样。云袖在一旁整理丝线,轻声笑道:“殿下这兰草绣得越发有风骨了,
驸马爷见了定会喜欢。”清阳的手一顿,针尖险些刺破指尖。她垂下眼帘,
淡淡道:“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他不会喜欢的。他书房里悬挂的,是他自己的墨宝,
笔走龙蛇,恣意纵横,那才是他欣赏的风骨。她这般闺阁女儿家的精致玩意儿,
入不了他的眼。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清阳抬眼望去,隔着雨幕,
看见沈止撑着油纸伞,正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走过。他走得不疾不徐,
侧影在朦胧烟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朝昭阳殿这边望一眼,径直往静思堂的方向去了。
清阳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月洞门后,才缓缓收回。手中的兰草,
忽然就失了颜色。“殿下……”云袖显然也看到了,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忍。“无妨。
”清阳打断她,继续低头绣花,只是针脚,到底不如先前平稳了。她想起刚成婚不久,
适逢她的生辰。内务府按例操办,热闹非凡。他作为驸马,全程陪在她身侧,应对得体,
给足了她颜面。席间,他还当众献上一幅亲笔所绘的《青绿山水图》,笔法精妙,意境高远,
引来一片赞誉。人人都说驸马爷用心,公主好福气。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幅画,
与他平日里画的,风格迥异,更像是一幅精心准备的、符合“驸马”身份的“贡品”,
而非发自内心的赠礼。他甚至没有在画上题写只字片语。晚宴结束后,她回到昭阳殿,
看着那幅被精心装裱起来的画,心中五味杂陈。
她宁愿他送她一株他亲手栽种的、带着露水的寻常花草,也好过这冰冷贵重的“任务”。
而沈止,在完成他所有的“职责”后,便以不打扰她休息为由,回到了他的静思堂。那一夜,
昭阳殿红烛高照,温暖如春;而西苑的静思堂,想必依旧是灯火阑珊,清冷如常。
雨渐渐停了,天色将晚。用晚膳时,沈止依旧过来陪同。长长的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食不言的规矩,被严格执行着。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着更漏滴答,敲打着寂静。
他吃得不多,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清阳看着他放在手边的那双银箸,
顶端镶着翠玉,与他修长的手指相得益彰。就是这样一双手,本该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
书写治国策论,如今却只能在这四方庭院中,拿起这双代表着他尴尬身份的、华贵的筷子。
“听闻……近日朝中为漕运改制之事,争论不休。”她放下汤匙,
试图找一个他或许会感兴趣的话题。这是她从父皇那里听来的零星消息。
沈止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是。此事牵涉甚广,
非一日之功。”“驸马对此,可有见解?”她追问了一句。他沉默片刻,
唇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臣乃闲散之人,不敢妄议朝政。公主若想知晓,
可询陛下或诸位皇子殿下。”一句话,将她的试探,连同那一点点微弱的靠近意图,
彻底堵了回去。清阳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不再说话,只默默用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晚膳。
膳后,沈止照例告退。清阳没有立刻回内室,她信步走到廊下。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她望向西苑,只见静思堂的书房,
已然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他伏案的身影轮廓。他是在读书?
还是在写那些注定无法呈递上去的策论?抑或,只是对着满室清寂,独酌冷酒?她不知道。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座精巧的园林,更是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坚不可摧的屏障。
那是皇权与臣子、恩赐与承受、骄傲与矜持,共同铸就的心墙。咫尺之距,天涯之远。
清阳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绣鞋的鞋尖,才转身回屋。身后,静思堂的灯火,
依旧孤零零地亮着,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第三章:裂痕初现暮春将尽,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公主府里的石榴树开始吐出零星的火红,在一片浓绿中格外扎眼。
这日午后,清阳正在翻阅内务府送来的夏季用度册子,云袖进来禀报:“殿下,
三殿下过来了。”三皇子李琮,与清阳一母同胞,素来亲近。清阳放下册子,
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快请。”李琮一身皇子常服,步履生风地走进来,
未语先笑:“几日不见,皇妹的气色越发好了。”他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状似无意地问道,
“怎不见驸马?”清阳心中微微一动,面上不显:“驸马此刻应在书房。皇兄寻他有事?
”李琮撩袍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只是近日朝中为漕运改制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沈止出身清流,其父沈阁老虽已致仕,
但在士林中威望犹存。听闻沈止本人于此道也颇有见解,皇兄我便想来听听他的看法。
”清阳的心轻轻沉了一下。她想起前几日用膳时,
自己提及漕运被沈止不软不硬顶回来的情形。皇兄此来,怕不只是“听听看法”那么简单。
近来太子之位空悬,几位年长皇子暗流涌动,三皇兄显然是想借机拉拢沈家背后的文官力量。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沈止最厌恶的,恐怕就是被卷入这等政治漩涡之中。
可……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沈止空有才华无处施展,若能在皇兄面前展露头角,
即便不能直接为官,或许也能通过影响皇兄,间接实现一些他的抱负?
这会不会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一丝微弱的希望和更深的忐忑在她心中交织。
“皇兄既有此意,我便让人去请驸马过来。”清阳最终说道,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云袖领命去了。李琮悠闲地品着茶,与清阳话着家常,
殿内的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同了。没过多久,沈止便到了。他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
行礼如仪:“臣,参见三殿下,公主殿下。”“驸马不必多礼,坐。”李琮笑容和煦,
仿佛只是寻常叙话,“今日过来看看皇妹,正好想起漕运之事,听闻驸马对此素有研究,
特来请教一二。”沈止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平静无波:“殿下谬赞。臣闲居府中,
偶翻杂书,不过些纸上谈兵的浅见,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诶,驸马过谦了。
”李琮摆手,“谁不知沈探花当年策论惊艳四座?但说无妨,此处又无外人,只当是闲谈。
”清阳在一旁,紧张地攥紧了袖口。她看着沈止,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又怕他说错什么。
在李琮的再三鼓励下,沈止终于开口。他语调平稳,从漕运历史沿革说到当前弊端,
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提出的几点看法确实切中肯綮,连李琮都听得频频点头。
清阳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甚至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欣喜。看,她的驸马,
才华并未被这富贵闲职所磨灭。然而,当李琮话锋一转,
开始询问他对目前朝中几位主张改革的官员的看法,并隐约透露出招揽之意时,
沈止的声音戛然而止。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沈止抬起眼,
目光先是从面带得色的李琮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清阳身上。那眼神,
不再是平日的疏离和淡漠,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刺穿人的审视,
以及一丝清晰的、被羞辱的怒意。清阳被他看得心头一颤,那目光像一把冰锥,
狠狠扎进了她最不安的地方。“臣,一介驸马都尉,”沈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金石之音,“依祖制,不得干政。殿下所问,关乎朝堂人事,非臣所能置喙。臣告退。
”他说完,竟不等李琮回应,径直站起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
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你……”李琮脸上的笑容僵住,显然没料到沈止如此不给颜面,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清阳更是脸色煞白,慌忙起身:“皇兄,
驸马他……他定是身体不适……”李琮冷哼一声,拂袖而起:“皇妹,你这驸马,
好大的脾气!孤今日算是领教了!”说罢,也怒气冲冲地走了。方才还看似融洽的殿内,
转眼只剩下清阳一人,面对着两杯早已凉透的茶,和满室的尴尬与冰冷。她站在原地,
手脚冰凉。沈止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在她脑中反复回放。他定是以为,
这是她与皇兄串通好的,利用他,将他当作政治筹码。
委屈、懊悔、难堪……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晚膳时分,
沈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派去静思堂询问的宫女回来禀报,说驸马身体不适,已歇下了。
清阳看着满桌菜肴,再无半点胃口。她知道,他不是身体不适,他是心里不适。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必须去解释清楚。她不能忍受他那样的误解。夜色渐浓,
清阳未带宫女,独自一人提着绢灯,走向西苑。静思堂的书房还亮着灯,
窗纸上映出他独自饮酒的身影。她推门进去时,一股清冽的酒气扑面而来。沈止坐在案后,
手中握着一个白瓷酒杯,案上酒壶已空了大半。他闻声抬头,见到是她,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只有一片沉沉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诮。“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他语气中的讽刺,像针一样刺人。“今日之事……”清阳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三皇兄他来,我事先并不知他的意图。我……我只是想,
或许你能有机会一展所长……”“一展所长?”沈止嗤笑一声,打断她,他放下酒杯,
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他身形高大,带着酒气和压迫感,让清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在你们天家贵胄眼中,我沈止的‘所长’,就是用来在这等钻营之事上,献媚取宠的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三年的郁愤,在此刻借着酒意,汹涌而出。“公主殿下,
您是不是忘了?”他逼近她,目光灼灼,带着痛楚和愤怒,“臣的‘所长’,
早已在您父皇金口玉言赐婚的那一天,就被彻底断送了!如今留在这府里的,
不过是一具名叫‘驸马’的空壳!你们还想怎样?连这空壳里最后一点清净,也要夺走吗?
”“我不是……我没有……”清阳被他吼得眼圈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只是不想看你终日郁郁寡欢!我只是想帮你!”“帮我?”沈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那是皇宫的方向,也是他梦想破碎的方向,
“你怎么帮我?是去求你父皇,撤销这桩婚姻,还我自由身?还是能让你皇兄力排众议,
给我一个实职?公主,你告诉我,你能做到哪一样?”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
敲在清阳的心上。她做不到。她什么都做不到。她连让他真心笑一笑都做不到。
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瞬间将她淹没,泪水终于决堤。“是!我做不到!”她仰起脸,
任由泪水滑落,声音带着哭腔,“可我至少试过了!我至少没有像你一样,
只会把自己关在这里,用冷暴力和酒精折磨自己,也折磨我!”“折磨你?”沈止眼神一痛,
随即被更深的怒火覆盖,“若非这桩婚姻,我何至于此?公主,你享受着这婚姻带来的尊荣,
又何必摆出这副受害者的姿态!”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清阳。原来在他心里,
她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只是“享受尊荣”和“故作姿态”。“沈止!
”她尖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驸马”,“你混蛋!”说完这句,她再也无法忍受,
转身冲出了书房,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连绢灯掉了也浑然不觉。沈止站在原地,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酒意上涌,混杂着怒火、悔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猛地挥手,将案上的酒壶酒杯尽数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一夜,公主府的沉寂,被彻底打破。那层勉强维持的、相敬如“冰”的表象,
也随着那声碎裂,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
第四章:冰封下的微光那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公主府陷入了一种比以往更甚的死寂。
昭阳殿与静思堂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沈止不再前来晨昏定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