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绿皮火车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喘着粗气,喷吐着浓黑的煤烟,缓缓驶过了边境线上那座颇具象征意义的铁桥。
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哐当”声,节奏单调而固执,敲打着车厢里每一个归国游子的心。
沈星辰靠在硬座车厢的窗边,清冽的目光透过有些模糊的玻璃,投向窗外。
窗外是广袤而略显苍凉的土地,刚刚解冻的田埂间,能看到零星穿着灰蓝布衫、辛勤劳作的农人身影。
这与她记忆中欧陆精致的田园风光截然不同,一种原始的、质朴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力量扑面而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挺括,这是她此刻最体面的一件行头。
年仅二十一岁的她,脸庞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和历经世事的通透。
她的膝盖上,摊放着一本厚重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边角己经磨损,露出里面深色的纸板,显然被主人反复摩挲、翻阅过无数次。
扉页上,用流畅的花体英文写着一行字——“致未来的星辰:愿真理之光,指引迷途。”
这是她在剑桥的导师,那位白发苍苍的物理学泰斗,在她毅然决定回国时,含着热泪赠予她的临别礼物。
里面不仅凝聚了他毕生的研究心血,更有许多远超这个时代的前沿物理思想。
这本笔记,是她与那个曾经徜徉在学术海洋里的自由灵魂的最后联系,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精神瑰宝。
车厢里拥挤而嘈杂。
带着大包小裹的旅客高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液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几个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人,一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热烈地讨论着厂里的生产任务和“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目光偶尔会好奇地扫过这个过于安静、气质与众不同的年轻姑娘。
沈星辰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将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安全感。
离家的路程越近,她的心反而越沉。
父母上次来信,字里行间己透露出山雨欲来的不安,嘱咐她“安心学习,勿念家中”。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无法安心。
“呜——!”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驶入一个中途小站,速度慢了下来。
站台上,刷着白色标语的红色砖墙格外醒目,“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字样依次掠过眼前。
一队穿着草绿色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在站台上整齐走过,神情严肃,步伐有力。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有人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更多的人挤到窗口张望。
沈星辰感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正好与一个站在站台立柱旁、同样穿着军装却没戴袖章的中年男子的视线对上。
那目光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研判,在她脸上和她怀中的笔记本上停留了两秒,才漠然地移开。
沈星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缓缓将视线移回窗外,内心却己波澜暗涌。
她知道,从踏过国境线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沉浸在公式和实验中的纯粹学子了。
她回来了,带着一身或许并不合时宜的学识,和一个注定无法平静的未来。
列车再次启动,将那个小站和站台上锐利的目光抛在身后。
沈星辰轻轻翻开笔记本的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复杂的演算公式和精巧的机构草图。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墨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这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归途。
为了这片土地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为了心底那份不曾熄灭的、对知识和真理的火热渴望。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的地平线上,最后一抹霞光如同燃烧的余烬,即将被深沉的暮色吞没。
列车,正坚定不移地驶向北方,驶向那片未知的、却注定要与她命运交织的土地。
而她那本看似普通的笔记本里,某个关于高频电磁振荡应用于精密加工的草图旁,被她用极细的铅笔,写下了一行小小的、无人注意的汉字:“红星第三机械厂……传动轴……共振频率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