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茶香悠悠渗出,无形中把空气抿得紧凑了几分。
柜台的另一端,那只修长而微微泛青的手——只有在冥街才能见到的颜色——轻叩了两下桌面。
茶盏鬼像上好的瓷器一样嵌入阴影里,狭长的眸子里映着幽幽的光。
“新掌柜,你要不要考虑雇我做个副经理?”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不善的笑意,“毕竟,这地方的人鬼都藏得挺深,看热闹的本事你还差点。”
陆知然笑着顺手理了理袖口,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副经理?
讲真,我们这儿福利有限,唯一员工餐还是青灯牌油炸豆干,吃多了你恐怕会‘破相’。”
青灯在店内角落静静伫立,灯焰微跳,不动声色地扫了两人一眼,似乎在默许这场嬉戏,也隐隐蕴含着某种考验的味道。
茶盏鬼像被戳中笑点一样“哼”了一声,却也不再绕弯子。
他披着袍子,动作从容地挪了个位置,瓷白的手指捏着一只青釉小茶盏,把底部朝陆知然展示。
盏底的釉面里嵌着一道极细的裂纹,如同抚平不了的旧伤。
“掌柜,今儿轮到我做顾客。”
他眯起眼,嘴角带笑,“能不能替我寻一样东西?”
陆知然顺势坐下,靠着柜台,“这得看委托内容。
如果是帮你找老婆、重修生前孽缘——咱们店宗旨可不是红娘加夜总会。”
苏堇恰好推门进店,怀里抱着一摞书,听见话差点没把书掉地上。
“什么红娘夜总会?
你们杂货铺经营范围什么时候扩张到副业了?”
“别理他,他是给自己壮胆。”
青灯淡淡开口。
茶盏鬼转向苏堇,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将视线投回陆知然:“我是想找我的遗憾。”
空气微微一滞,恰逢外头夜风抽过门缝,把一串铜钱撞得丁零作响。
苏堇轻声重复:“遗憾……你不是记得自己所有前尘往事吗?”
“记得,不代表懂。”
茶盏鬼苦笑着,嘴角却扬得更高,仿佛要把那道旧伤掩下去,“我知道我死于误会,葬身茶馆,被人说成不折不扣的奸细。
生前总搅合别人八卦,却没料到,自己也有解不开的局。”
“你要我们怎么帮?”
陆知然挠挠头,“冥街的规矩,遗憾若不能自己察觉根源,再高明的掌柜也只能旁敲侧击。”
“正因旁敲侧击有用。”
茶盏鬼抬起手,指根沾着一点茶色光芒,“你见缝插针的功夫,不正适合帮我打开死结?”
青灯微微点头,灯焰跳了一下。
苏堇放下书,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具体点?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茶盏鬼将小茶盏转了个圈,杯壁上赫然倒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他声音轻柔得如茶水渗进瓷器:“今晚子时,茶馆旧址有异动。
冥街里有个新鬼,似乎和我的死有关。
你们,帮我去看一看,不用对质,但得让他自己说出来。”
陆知然耸耸肩,朝青灯打了个手势,“灵异侦探团行动,你不派交通工具咱们可贴不了加班。”
青灯终于抬起灯芯,淡淡应道:“今晚的街口,你们跟着巡街铜犬,它会带路。
记住,冥街夜巡只有一个时辰,误了时限后果自负。”
“那你呢,不跟我们走一遭?
掌柜该有幕僚嘛!”
陆知然试探道。
青灯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却还是坚定地驻守原地,“杂货铺须有人镇守。
我在这儿看门,你们拿好这盏青灯,能照清回路。”
苏堇把小茶盏轻轻托起,问茶盏鬼:“如果我们找到了那新鬼,该怎么问?”
茶盏鬼声音变低,甚至有些疲惫:“别替我鸣冤,别说我在等。
你们,只需让他讲出与我有关的那段旧事。
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留了哪段遗憾。”
空气仿佛因某种隐痛而凝滞。
陆知然察觉到,茶盏鬼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副脆弱瓷器的包浆。
他咧嘴一笑,伸手把小茶盏晃了晃,“放心吧,遇到鬼事问话不用讲法条,咱正好擅长冷幽默化尴尬。”
“你是说用‘笑死人’的段子熬夜巡?”
苏堇嘲笑。
“或者用‘喝茶叙旧’,专治没话找话。”
陆知然耸耸肩,“散魂又不易、遇事要乐观。”
茶盏鬼终于笑得舒服些:“那倒要多谢新掌柜风趣。
只看你能不能把冥街的夜风灌进我的遗憾里,让它散一散。”
灯火如豆,陆知然和苏堇一人提上一盏小灯,门口铜犬鬼影一晃,领头窜去夜色深处。
他们踏出杂货铺,身后茶盏鬼倚着门槛,长身如影,目送两人背影隐入绮丽的青灰街景。
夜色下,老茶馆残瓦斑驳,铜犬抬头发出一串短促的呜咽。
院中的空地上,有淡淡的人影浮现,衣袍残缺,悲欣交加。
陆知然捏紧青灯,低声对苏堇示意,“别硬碰。
以静制动,让人自己开口才是最保险的办法。”
他们踏进院中,绘声绘色地聊起奇葩和平凡死法,一半真一半假。
苏堇极配合,偶尔恰如其分地感叹一句:“怪不得冥街总被说有故事,谁能料到一盏茶也能惹来一场误会。”
黑影一顿,忽然叹了口气。
“那位……你们来找我,是不是为茶盏鬼的事?”
新鬼喑哑出声,声音里有种掩藏的疲惫与羞愧。
陆知然眼珠转得飞快,顺着他的话头接过去:“其实倒不是找你讨债。
只是觉得,茶这东西,入口发苦,回甘还得靠最后一声问候。”
苏堇补上一句:“你若心里的滋味也放不下,不如说说。”
新鬼垂头顿足,良久才道:“他没害我,是我糊涂。
我……我怕自己牵连,才把话传歪。
茶馆一夜人心叵测,死时才明白委屈皆自饮。”
空气的压抑仿佛随这句话消解几分。
陆知然朝身后的阴影使了个眼色,把青灯提得更高。
“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冥街虽阴冷,还能听到悔意。”
他轻声说。
人影颤了颤,随着灯光缓缓变淡,仿佛终于放下心事。
回到杂货铺时,茶盏鬼靠在角落安***着,没有如往日吵闹。
陆知然走近,把茶盏还给他。
“你那遗憾,大概结成了茶渍,但未必永远洗不掉。”
陆知然温和地说。
茶盏鬼摸了摸茶盏,唇角终于浮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谢谢你们。
每个人都有喝不完的苦茶,总得尝到最后一口才知到底有没有回甘。”
屋外的夜风悄然停歇,铜钱风铃轻轻作响。
冥街的夜似乎也亮堂了几分。
青灯的灯焰跳动,在寂静中多了暖意。
茶盏鬼望着手中的青釉茶盏,目光有些恍惚,一如百年前的某个梦醒时分。
此刻,杂货铺里人鬼无言,却仿佛都悄悄卸下了一点各自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