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树下的墨痕北侧的雨总带着股墨味,像是从陈年砚台里渗出来的,混着老墙根的潮气,
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阿棠第一次撞见陈砚时,他正蹲在歪脖子槐树下,
用手指蘸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画鱼。雨珠砸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灰,
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被顽童泼了水。她怀里的熨烫件突然滑落,
最上面那件孔雀蓝真丝衬衫“啪”地盖住了他刚画好的鱼尾,
布料上立刻晕开团墨黑——那是他指甲缝里没洗净的松烟墨,混着雨水在昂贵的丝绸上爬。
“你这人……”阿棠的火气刚冒头,看见他慌着去揭衬衫,指节泛白。
左眼下方那片淤青泡得发涨,像块没化开的劣质朱砂。“对不起。”他的声音比雨丝还细,
带着发颤的沙哑,“我赔。”“赔?”阿棠抖着衬衫上的墨渍,
这料子是主顾托人从苏杭带的,够抵她仨月房租,“你知道这料子多金贵吗?
够买你一箱子年画了——还是带框的那种。”他突然攥紧拳头,手背青筋跳得像画歪的线条,
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我给你画一百张财神,不,两百张。每张都用真金粉勾线,
保准能贴到你孙子结婚。”阿棠突然想起街坊张奶奶说的,这姓陈的小子上周为护着年画摊,
被收保护费的摁在泥地里打,额头撞在石阶上,流的血染红了半张《门神》,
红脸尉迟恭像淌了两行血泪。“算了。”她把衬衫塞进防水袋。“跟我来,店里有松节油,
或许还能救。”陈砚的阁楼在老楼顶层,楼梯板朽得像块酥饼,每踩一步都发出垂死的呻吟。
推开门时,阿棠被扑面而来的气味呛得后退三步——松烟墨混着糨糊味,酸馊的泡面汤味,
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像旧书发霉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坛怪味酒,
闻着竟让人有点上头。满墙的年画挤得密不透风。财神爷的金元宝沾着蛛网,
像是落了层霜;钟馗的红脸褪成了猪肝色,眼珠子糊着灰,
看着有点滑稽;最角落里那幅《八仙过海》被老鼠啃了个洞,铁拐李的葫芦缺了半拉,
像是被他自己喝空了。八仙桌上那只裂了缝的紫檀木砚台倒擦得锃亮,旁边堆着吃剩的馒头,
硬得能硌掉牙,还有半包过期的榨菜,包装袋上的油印都晕开了。“坐。
”他从床底拖出个小马扎。阿棠刚坐下,就听见头顶“滴答”响,
抬头看见漏雨的天花板正往《连年有余》上滴水,锦鲤的尾巴晕成了一团蓝,
像被水泡发的棉絮,看着倒像是条胖头鱼。“你就住这儿?”她指着墙角结网的霉斑,
绿得发黑,“不怕把画沤烂了?”他正往砚台里倒水,闻言手一抖,清水溅在画稿上,
晕开片乌云:“烂了就再画。”声音闷在喉咙里,
“总比被我叔拿去烧了强——他说这些是招霉气的破烂。”阿棠这才知道,
陈砚他叔是开打印店的,在南侧的商业街租了个门面,专印那些亮闪闪的机器年画,
最恨这“赚不了仨瓜俩枣”的老手艺。“值得吗?”她看着他用破布擦砚台,
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指腹蹭过裂缝时,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他突然抬头,
左眼的淤青扯得发皱,倒像是画歪的眼线:“你见过南侧的机器年画吗?颜色亮得扎眼,
可贴仨月就卷边,跟塑料花似的。我爷的画,巷尾张奶奶家贴了十年,钟馗的红袍还透着光,
去年她家进了贼,愣是没敢碰那幅画底下的柜子。”雨敲在铁皮窗上,噼啪作响,
像是有人在外面放鞭炮。阿棠看着他清瘦的侧脸,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红绳绑着,
倒有点像年画里的文曲星。她突然觉得这北侧的潮湿里,藏着些金贵的东西。
2 子时的画灵阿棠开始往北侧跑,比收废品的来得还勤。有时是送洗好的衬衫,
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别着朵干花;有时是顺路带俩肉包,热乎的,
冒着白气;更多时候是站在阁楼门口,看陈砚对着画发呆,他能盯着一条鱼的尾巴看俩小时,
眼神专注得像在解数学题。他总在子时前赶她走,说“夜里画灵醒,怕惊着你”,
语气严肃得像在说什么惊天秘密。阿棠只当是艺术家的怪癖,直到那个月圆夜。
她替主顾取落在阁楼的丝巾,鹅黄色的,绣着缠枝莲,是个老太太的心头好。推开门时,
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门槛上。陈砚不在画桌前。墙上那幅《天官赐福》里,
那个手持如意的天官正缓缓转过头,眉眼轮廓竟与陈砚分毫不差,
连眼镜腿上的红绳都画得一模一样。他对着阿棠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个略带歉意的笑,
袖口的云纹随着动作轻轻飘动——那是画里的云纹,竟在现实的月光里泛起了银光,
像撒了把碎钻。“你……”阿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疼。这不是梦。天官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有阵冷风卷着松烟墨味扑过来,
吹得阿棠起了层鸡皮疙瘩。画桌突然震动,砚台里的墨汁旋转成个小漩涡,
“咕噜咕噜”地冒泡,陈砚的身影从漩涡里“跌”出来,衣衫半湿,
头发上还沾着几片金箔——那是画里天官帽檐上的装饰,闪着晃眼的光。“你看到了。
”他扶着桌沿喘气,脸色比宣纸还白,左眼的淤青泛着诡异的青,像被鬼掐了。
阿棠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你到底是谁?画皮的?”她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
头皮一阵发麻。他沉默了半晌,从床底拖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锁锈得快打不开。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涌出来,差点把阿棠熏晕过去。里面是本线装书,纸页泛黄发脆,
边角都卷成了波浪,封面上写着《守墨记》,字迹扭曲,像用鲜血写就,看着有点瘆人。
“陈家祖上不是画师,是守墨人。”他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书脊上的裂纹,
“我们用这方古砚研磨心头血,画里能封进人的念想。善念养画,恶念蚀魂。
北侧能撑到现在,没被南侧的铜臭味吞了,全靠这些画镇着。”他指着那幅《北侧四季图》,
画里的槐树、老楼、甚至墙角的青苔都和现实一模一样,
连歪脖子槐树的枝桠都分毫不差:“每代守墨人都要把神魂封进主画,成为画灵。
我……就是这一代的画灵,从十五岁那年开始。”阿棠看着画里那片熟悉的槐树叶,
竟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被风吹动,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
是真的在动:“所以你不能离开北侧?”“离开七日,画里神魂就会散,北侧就变味了。
”他苦笑,指尖抚过画中自己的倒影,那倒影也抬起手,和他做着一样的动作。
窗外传来拆迁队的夜巡声,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墙面,画里的光影竟随之变化,明暗交错,
像在演皮影戏。阿棠突然想起那些被老鼠啃坏的画,那些褪色的颜料——那不是自然损耗,
是画灵在衰败,像人在慢慢变老。她看着陈砚清瘦的脸,突然觉得那不是年轻,是单薄,
像张一戳就破的宣纸。3 黑狗血与画中逃陈砚的叔父找上门时,
阿棠正在帮他修补《八仙过海》。她学着他的样子,用细针沾着颜料补那只破葫芦,
补得歪歪扭扭,倒像是葫芦长了个瘤。老叔身后跟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西装笔挺,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半碗黑狗血,口袋里露出半截桃木剑,剑穗上挂着个小铃铛,
晃一下就发出刺耳的响,听得人头皮发麻。“小砚啊,王老板看中你这砚台了,开价五十万,
够你在南侧买套大平层,再娶个媳妇,不比守着这破阁楼强?”陈砚手按在砚台上,
指节因为用力发白:“这是陈家的根,不卖。”“根?守着这破巷子喝西北风?王老板说了,
只要你肯松口,那些年画也能给你找个‘好归宿’——博物馆收着呢。
”戴眼镜的王老板推了推眼镜:“陈先生,何必执着?这墨砚封印的‘念想’,
稍加炼制就是通天的宝贝,能让人夜夜好梦,比什么安眠药都管用。你守着它,
不过是慢性自杀,看看你这身子骨,跟纸片似的。
”阿棠突然想起《守墨记》里的话:“污秽染画,画灵必伤。黑狗血、桃木剑,
皆为画灵克星。”她抓起桌上的朱砂砚台。那砚台是陈砚新买的,没什么灵性,砸人正合适。
砚台砸在王老板身上,黑狗血碗摔在地上,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像打翻了屠宰场的血桶。
陈砚拽起阿棠撞开后窗,纵身跳了下去——不是跳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