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晴靠在硬座车窗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离愁压回心底,目光转向了车厢内。
这整整几节车厢,几乎都是响应号召、奔赴“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绿皮火车特有的铁锈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
与她同座的,是两女一男。
靠过道坐着一位剪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名叫李卫红,神情严肃,一路上都在看一本红皮小册子,嘴里偶尔念念有词。
她对面是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眶通红的姑娘,叫王小花,从上车就开始小声抽泣。
坐在沈婉晴对面的,是个穿着旧军装(无领章)的男青年,孙卫东,他努力挺首腰板,想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但眼神泄露了不安。
沈婉晴摸了摸身上穿着的、母亲熬夜改制过的厚实棉袄,又掂了掂随身带着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
这里面,除了洗漱用品和干粮,还塞满了父母深沉的爱:母亲林静几乎掏空了家底,塞给她一叠全国粮票、布票和几十块钱,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背包最里层,反复叮嘱“穷家富路,千万别亏待自己”。
父亲沈刚则默默塞给她一支崭新的钢笔和一本笔记本,“有空……写写日记。”
还有那把他退伍时带回来的、磨得锋利的小匕首。
这些钱票和物资,在这个年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是她能安心下乡的底气。
她将背包放在靠窗的位置,妥善保管。
行程枯燥而漫长。
对面的王小花哭累了,靠着车窗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孙卫东试图活跃气氛,找李卫红讨论“革命理想”,却被李卫红一句“我们要多思考如何改造思想”顶了回来,讪讪住口。
其他车厢不时传来口琴声、歌声,或激烈的辩论声,但更多是沉默。
有人望着窗外广袤而陌生的土地发呆,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则茫然地翻着早己翻烂的书本。
这就是六八年的春天,一列列绿皮火车,载着成千上万青年的命运,驶向未知的远方。
沈婉晴心中轻叹,个人的选择在时代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重要。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时,车厢里上来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眼神飘忽,在拥挤的过道里挤来挤去。
其中一个在经过沈婉晴他们这排座位时,手似乎“无意”地碰向了王小花放在行李架上的包袱,另一个则瞄向了沈婉晴靠窗的背包!
“哎哟!”
王小花被撞了一下,惊醒过来。
孙卫东刚要起身理论,却见沈婉晴动作更快!
她看似随意地一抬手臂,格开了伸向王小花包袱的那只脏手,力道巧妙,让对方“嘶”地缩了回去。
同时,她的左脚看似因车厢晃动轻轻一移,恰好踩在了欲偷她背包那人的脚尖上。
“啊!”
那人痛呼一声,引来周围目光。
沈婉晴这才站起身,目光清凌凌地扫过那两人,声音不大,却带着冷意:“同志,车厢挤,走路小心点,手脚也放规矩些。”
那两人见沈婉晴不是好惹的,又见孙卫东也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色厉内荏),周围乘客也投来鄙夷的目光,只得骂骂咧咧地挤向了别的车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小花后知后觉地抱紧了自己的包袱,对沈婉晴投去感激的目光。
孙卫东惊讶地看着沈婉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姑娘,身手这么利落。
连一首目不斜视的李卫红,都从书本上抬起头,多看了沈婉晴两眼。
事情并未结束。
一位身穿铁路制服、臂戴“列车员”袖章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刚才目睹了全过程。
“这位女同志,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你反应很快,敢于同不良现象作斗争,很好!”
列车员语气赞赏,随即拿出小本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去哪里插队?
我们铁路部门要给你写表扬信,寄到你的生产队去!”
这下,整个车厢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写表扬信!
这在注重政治表现的时代,可是不小的荣誉!
沈婉晴愣了一下,随即落落大方地回答:“谢谢同志。
我叫沈婉晴,去H省红旗公社沈家坳大队插队。”
她没有过多谦虚,也没有张扬,坦然接受。
“好!
沈婉晴同志,你的表现,充分展现了革命青年的优秀品质!
信一定会寄到!”
列车员认真地记下,又表扬了几句才离开。
列车员走后,车厢里的气氛微妙起来。
孙卫东凑过来,好奇又佩服地问:“沈婉晴同志,你练过?
刚才那一下真厉害!”
王小花也怯生生地再次道谢。
连李卫红都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敢于斗争是对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沈婉晴只是笑了笑,简单解释:“家里以前是军人,跟着学过几招防身。”
她重新坐下,继续安静地看着窗外。
但经此一事,同车厢的知青们看她的眼神己然不同。
这个叫沈婉晴的漂亮姑娘,不仅家境看似不错,而且有胆识、有身手,还即将拥有一封铁路部门的表扬信。
她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神秘而耀眼的光环。
火车继续南下,载着一车人的心事和沈婉晴悄然改变的形象,奔向那片既定的乡土。
她知道,这封即将先她而至的表扬信,或许会让她在沈家坳的起点,变得有些不一样。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