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的通话**陈河站在十七楼的楼顶,风灌满他的衣衫,
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吹得鼓胀却无比轻飘的空心人。一年前,
女儿乐乐的心跳在这座城市的一间 ICU 里,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乐乐,是他前半生所有奋斗的意义。他拼命工作,
赌上全部身家买下这栋期房的顶层,
就是为了兑现那个不切实际的承诺——为她建一座离天空最近的云端花园。如今,
花园成了废墟,承诺成了笑柄,而他生命里那朵最娇嫩的花,也早已凋谢。一个月前,
妻子走了。她没有争吵,只是在玄关穿鞋时,轻声说:陈河,这个家里太安静了,
我总能听见乐乐在喊我。是啊,太安静了。静得只剩下失败的回音。他的人生,
和这栋被抽空了骨血的水泥建筑一样,烂尾了。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乐乐抓着风筝的笑脸。
他想,就这样吧,去那个没有病痛的地方陪她,告诉她,爸爸不奋斗了,
爸爸来陪你放风筝了。他划开通话记录,准备随便拨一个号码,为自己这场仓促的谢幕,
寻找一个无名的报幕员。他的手指,在一个陌生的号码上停下,拨了出去。电话接通了,
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清晨的露水。喂?陈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用尽力气,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你好,我们不认识。我……随便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挂断,那份安静的等待,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我叫陈河,
我在城东的『翰林府邸』,烂尾楼的十七楼楼顶。他像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稿,
我准备跳下去了。能麻烦你,过一会儿,帮我报个警吗?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听筒里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个露水般的声音,
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理解的话。带上我,可以吗?陈河愣住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即发出一声自嘲的、嘶哑的冷笑:开什么玩笑?现在的恶作剧,
都这么有创意了吗?我没有开玩笑。那个声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委屈,急切了起来,
我……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走,太冷了。太冷了……这三个字,像一根柔软的针,
轻轻刺破了陈河用麻木伪装起来的硬壳。是啊,太冷了,这十七楼的风,冷得刺骨。
等等……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充满了不确定和惊疑,你这个号码……我好像见过。
尾号是 0417……请问,您是乐乐的家长吗?乐乐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
瞬间劈开了陈河混沌的脑海。我是她的钢琴老师,林青。那个声音里,
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悲伤,一年多前,乐乐就是用的这个电话,
跟我请了最后一节课的假。她说她不舒服,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后面的话,
陈河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随手拨出的号码,竟是女儿留在这世上,
最后的一丝痕迹。是乐乐吗?是你在天上,知道爸爸一个人太冷了,所以找了你的老师,
来陪爸爸最后一程吗?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这个在女儿葬礼上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男人,
第一次,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那个晚上,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或者说,大部分时间,
是林青在说,陈河在听。她说着乐乐在钢琴课上的种种趣事,说她如何用小小的手指,
敲出那些动人的旋令。这些陈河从未参与过的、属于女儿的另一面,像一幅幅温暖的画卷,
在他眼前缓缓展开。明天早上九点,在挂电话前,陈河用嘶哑的声音说,
市中心的和平公园门口,我们见一面。好。林青回答。那个夜晚,
陈河没有再靠近天台的边缘。他就坐在那里,看着脚下的城市从喧嚣归于沉寂,
又从沉寂中迎来第一缕晨光。这是乐乐走后,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活着的人。
**第二章:断点的约定**第二天,陈河在公园门口见到了林青。她坐在轮椅上,
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长裙,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她的脸色很苍白,但那双眼睛,
却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干净、明亮。她比陈河想象的,要更平静,也更坚韧。你来了。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像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我来了。陈河看着她,
看着这个和女儿有着温暖交集的人,内心的暴戾和绝望,仿佛被这抹微笑抚平了一些。
我答应了你。陈河说,他回避着她的目光,看着公园里嬉戏的孩童,你想……怎么做?
林青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讲述了那个关于西藏的故事。关于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关于 318 国道上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和她那双从此失去知觉的腿。在那之前,
我以为我拥有全世界。在那之后,全世界只剩下一扇窗户。她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刻的疲惫,我的父母还在,朋友也还在,但我觉得,
我的生命,在那场车祸里,就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不断给别人制造麻烦的累赘。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陈河:我想回去看看。回到那个让我人生断掉的地方,
我想给我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我陪你赴死。但在这之前,
你得先陪我,完成这场中断的旅程。我们开车去西藏,去拉萨,去我出事的地方。到了那里,
了却了我最后一个心愿,你想怎么告别,我都陪你。这个约定,荒诞,
却又充满了一种悲壮的仪式感。陈河看着她,想起了乐乐。乐乐也曾无数次地,
在地球仪上指着那片离天空最近的高原,说:爸爸,等我病好了,
你带我去看珠穆朗玛峰好不好?他点了点头。与其在冰冷的烂尾楼上,
像一片垃圾一样坠落,不如在通往女儿梦想的路上,进行一场盛大的、没有归途的告别。这,
或许是他作为一个失败的父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三章:通往雪山的路**陈河用最快的速度,处理掉了身边所有累赘的资产。
他卖掉了那辆象征着他中产身份的轿车,换了一辆看起来能抵抗任何风雪的二手越野车。
他把房子里的东西,除了乐乐的遗物,全部当成废品卖掉。当他拖着两个行李箱,
关上那扇门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由的无产者。出发那天,
天空阴沉。车子驶出城市,驶上高速,陈河从后视镜里,
看着那座灰色的、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直至消失。
他没有任何留恋。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林青多数时间都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她的眼神很专注,
仿佛想把每一帧画面都刻进脑子里。陈河以为,这趟旅程,就会在这样相安无事的沉默中,
走向终点。直到进入川西,海拔开始攀升,连绵的雪山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变化发生了。
林青的高原反应来得猝不及防。她开始头疼、呕吐,整个人都蜷缩在座位上,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陈河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一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恐慌感,
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了乐乐。想起了她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与死神角力。
他发了疯似的,把车开到最近的一个县城,冲进药店,买来了氧气瓶和所有能缓解高反的药。
在一家简陋的旅店里,他笨拙地,学着照顾她。他给她吸氧,用热水帮她擦拭身体,
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稀粥。在某个深夜,林青因为缺氧而短暂地陷入昏迷。
陈河探着她的鼻息,感觉那微弱的气流随时都会中断。他怕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
在自己面前消逝。他背起林青,冲向镇上那家小小的卫生院。高原的夜晚,冷得像冰窖,
稀薄的空气让他的肺部像火烧一样疼。但他没有停。他背上这个瘦弱的女人,
仿佛就是他那份沉重到无法独自背负的过去。在卫生所的病床上,林青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
陈河守了她一夜,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恢复了血色的脸上。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打赢了一场仗。谢谢你。林青醒来后,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没什么。陈河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巍峨的雪山,
我只是……不想再输了。经过这次波折,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沉默依然是常态,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他们开始有了些交流,林青会告诉他,
哪座雪山叫什么名字,陈河也会笨拙地,讲一些他年轻时自驾游的趣事。他们路过理塘,
看到了那些一步一叩首,前往拉萨的朝圣者。他们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说,他们求的是什么?陈河看着那些虔诚的背影,喃喃自语。或许,他们求的,
和我们一样。林青轻声说,都是一个归宿吧。只是,他们求的是来生,而我们,
求的是终结。陈河在心里默默地补充。车子继续向西,风景越来越壮丽,也越来越荒芜。
在翻越一座海拔五千多米的垭口时,他们的车子,陷入了厚厚的积雪里。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手机没有信号。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风声,万籁俱寂。他们,
被困在了这片雪白色的、巨大的虚无里。陈河试了很多次,车轮只是在原地打滑,
发出愤怒的咆哮。别试了。林青说,会把油耗光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车外的温度,骤降到零下。他们仅有的一点食物和水,都已经见底。
我们……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林青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陈河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暮色染成紫色的雪山,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甘。他不想死。至少,
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片荒芜的雪地里。他还想,带她去看她出事的地方,还想,
带她去拉萨,去布达拉宫,去完成乐乐那个看珠穆朗玛峰的梦想。他想活下去。这个念头,
像一株倔强的野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他那片早已被绝望烧成焦土的心里,钻了出来。
**第四章:生存的交易**时间,在极度的寒冷中,会变成一种粘稠的、近乎凝固的介质。
陈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当那束昏黄的车灯光像手术刀一样划破黑暗时,
他一度以为是死亡降临前,大脑皮层产生的最后幻觉。直到那野兽般的引擎咆哮声,
真实地撞击着他的耳膜。那是一辆饱经风霜的东风重卡,车头挂着褪了色的经幡。
司机是个目光锐利的康巴汉子,他从驾驶室一跃而下,动作像一头矫健的雪豹。
他没有多余的嘘寒问暖,只是用手指了指陈河他们那辆被大雪半埋的越野车,
又伸出五根粗糙的手指。五千,他言简意赅,声音像被砂石打磨过,拖到下一个镇子。
陈河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敲诈,但却是他们此刻唯一的生机。
他看了看车里已经嘴唇发紫、呼吸微弱的林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从钱包里,
数出了几乎全部的现金。这不是一次温情脉脉的雪中送炭,
而是一场冷酷的、关于生存的交易。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生命,是有价的。
当他们的车被拖到下一个名叫巴塘的县城时,天已大亮。陈河甚至来不及感谢,
就背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林青,发了疯似的冲向镇上唯一的卫生院。诊断结果像一记重拳,
将他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击碎——急性高原肺水肿,并发严重肺部感染。
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医生毫无表情的脸……所有的一切,
都和一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陈河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无法逃离的时间漩涡,被罚永世重复体验失去的痛苦。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戴着氧气面罩,胸口微弱起伏的女孩,一种比绝望更可怕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怕自己会再一次,成为一个失败者。一个眼睁睁看着所爱之物,在自己面前凋零的,
无能的罪人。病人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住院。医生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先去交五千块押金。五千。这个数字,像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得陈-河耳鸣目眩。
那个康巴汉子,刚刚才从他手里,拿走了最后的五千块钱。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掏出了一把皱巴巴的、加起来不到三百块的零钱。医生,我……我能不能先欠着?我……
他语无伦次,一个在商场上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卑微得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医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这里,概不赊账。陈河被堵在缴费窗口前,进退维谷。
他看着抢救室里那个生死未卜的女孩,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铠甲,扔在战场中央的士兵。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他还能求谁?
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早已作鸟兽散。他唯一的选择,
只剩下那个他最不想、也最没脸面对的人。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手指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