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石坪上的尘埃
卯时的露水还凝在松针上时，青石坪已经响起了整齐的呼喝。
林默站在队伍的末尾，握着木剑的手心沁出细汗。他的剑招比旁人慢了半拍，像是被晨雾黏住了动作，每当“劈”字诀落下，手腕总会不受控地颤抖，带起的风连身前的草叶都掀不起。
“林默！”
一声厉喝炸在耳畔，林默浑身一僵，木剑“哐当”落地。负责督导的赵师兄正瞪着他，玄青色的道袍在晨光里绷得笔直：“入山门三个月，连基础的‘流云七式’都练不明白，你是猪吗？”
周围传来压抑的嗤笑。林默低着头，视线落在脚边的木剑上，剑身上的木纹被汗水浸得发深，像他掌心永远消不掉的茧子。
他是三个月前被选入青云宗的。彼时村口的老槐树下，仙师指尖的灵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当那道流光落在他眉间时，爹娘以为林家要出个腾云驾雾的仙人了。可谁也没想到，他竟是块天生的“废灵根”——五行杂驳，灵气在经脉里走不过三寸就会溃散，连最粗浅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捡起来！”赵师兄的靴子踹在他小腿上，“再练一百遍，练不完不准吃早饭！”
林默咬着牙捡起木剑，重新摆开起势的姿势。晨光爬上他单薄的肩膀，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根随时会断的草。
青云宗分内外两院，外院弟子多是些灵根资质平平之辈，若三年内能引气入体，便可晋升内院，否则只能沦为杂役。林默知道，以自己的资质，恐怕连杂役都做不稳。
日头升到头顶时，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可那“流云七式”还是没练顺。最后一式“扫叶”时，木剑脱手飞出，正砸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断成了两截。
赵师兄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手里的藤条带着风声抽在他背上：“废物！连木剑都握不住，留你在青云宗占地方吗？”
藤条撕开了粗布衣衫，火辣辣的疼从后背蔓延开来。林默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哼出声。他知道求饶没用，在这里，弱者的眼泪只会换来更刻薄的嘲弄。
周围的弟子都停下了动作，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无表情，只有角落里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偷偷皱起了眉。那是苏婉儿，和他同一天入山的，灵根虽不算顶尖，却已是半只脚踏进了引气境，是赵师兄眼里的好苗子。
“赵师兄，”苏婉儿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林师兄许是累了，不如让他先歇会儿？”
赵师兄瞥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婉儿，别替这种废物说话。他这种资质，迟早是要被逐出山门的，你跟着掺和什么？”
苏婉儿没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水囊，趁赵师兄转身时悄悄丢给林默。水囊砸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默愣住了，抬头看向苏婉儿，她已经转过身去，假装继续练剑，耳根却红得厉害。他捡起水囊，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滑过喉咙，竟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赵师兄没再刁难，骂骂咧咧地去检查其他人的课业了。林默望着断成两截的木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慢慢走到青石坪边缘的老松树下，靠着树干坐下，后背的疼还在隐隐作祟。
这棵松树在这里长了多少年，没人说得清。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外院的弟子都不爱靠近这里，说这树下阴气重，可林默却觉得亲切，每当被人欺负了，他就会躲到这里来。
他从怀里摸出块啃了一半的麦饼，那是昨天晚饭省下来的。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抬头望去，只见一根手腕粗的枯枝正从树杈上断裂，带着呼啸的风声朝他砸下来。
林默瞳孔骤缩，想躲却来不及了。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就在枯枝即将砸中他天灵盖的瞬间，手腕上突然闪过一道极淡的金光。
那金光快得像错觉，枯枝在离他眉心寸许的地方猛地顿住，紧接着“啪”地碎成了齑粉。
林默呆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除了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砍柴被斧子划的——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他伸手摸了摸眉心，那里平平无奇，没有仙师所说的灵根印记，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可刚才那瞬间的触感太真实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骨子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正愣神，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赵师兄带着两个弟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名册，脸色不善：“林默，跟我来。”
“师兄，怎么了？”林默心里咯噔一下。
赵师兄冷笑一声：“执事堂刚传了消息，外院要清退一批进度太慢的弟子，你正好在名单上。收拾东西，跟杂役处的人走。”
林默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清退？也就是说，他连留在青云宗当杂役的资格都没有了？
“师兄，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
“能个屁！”赵师兄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废灵根就是废灵根，再练十年也是白费力气。赶紧走，别耽误老子做事！”
两个弟子一左一右架住林默的胳膊，拖着他往住处走。周围的弟子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眼神里有同情，更多的却是鄙夷。
苏婉儿站在人群后面，嘴唇抿得紧紧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林默被拖回那间破旧的木屋——那是外院最差的住处，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破木箱。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换洗衣衫，一本翻烂了的《流云七式》图谱，还有爹娘塞给他的半块玉佩。
“快点！”赵师兄在门口催促，“杂役处的牛车可不等你。”
林默默默地把东西塞进布包里，手指触到那半块玉佩时，忽然顿住了。玉佩是娘给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用红绳系着，看起来灰扑扑的，不像是什么宝贝。
他把玉佩塞进怀里，紧紧攥住，转身走出木屋。
赵师兄看他空着手，嗤笑道：“看来你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也是，像你这样的废物，哪配有宝贝。”
林默没理他，跟着杂役处的老汉往山下去。
青云山很高，外院在半山腰，杂役处却在山脚的平地上。一路往下走，林默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山峰间，内院的宫殿若隐若现，像悬在天上的仙宫。
那里，曾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小子，别灰心。”赶车的老汉看他失魂落魄，忍不住劝道，“青云宗不留你，别处未必没有活路。山下的镇子上，学门手艺也能混口饭吃。”
林默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知道老汉是好意，可他心里堵得慌。三个月来的辛苦，爹娘的期盼，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道握剑磨出的茧子还在，刚才挡开枯枝时的触感仿佛还在灼烧。
就在这时，怀里的玉佩忽然变得滚烫起来，像是揣了块烙铁。
林默吃了一惊，刚想把玉佩拿出来，异变陡生！
身后的青云山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在摇晃。回头望去，只见外院的方向升起一股浓烈的黑烟，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那是……”老汉脸色煞白，“好像是妖兽谷的方向！”
青云山后山有一处妖兽谷，平日里被强大的禁制封印着，据说里面关押着许多凶残的妖兽。
难道是禁制破了？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想到了苏婉儿，想到了那些和他一起练剑的弟子。
“快走！”老汉慌忙赶着牛车往山下冲，“妖兽谷的东西跑出来了，咱们小命不保了！”
牛车颠簸着加速，林默却死死盯着那片黑烟。他看见有几道身影从烟里冲出来，不是穿着道袍的弟子，而是浑身覆盖着鳞片，长着利爪的怪物——那是他在图谱上见过的低阶妖兽，獠牙猪！
可图谱上说，獠牙猪性情温驯，除非被激怒，否则绝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更重要的是，它们根本不可能突破妖兽谷的禁制！
“吼——”
又一声嘶吼传来，比獠牙猪的叫声更加恐怖，带着一股血腥的戾气，让林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怀里的玉佩烫得越来越厉害，红绳仿佛要被烧断。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又像是只有一个人在低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守……守不住了……”
“……血祭……开启……”
“……找到……继承人……”
林默捂住头，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妖兽谷会突然出事？为什么玉佩会发烫？那脑海里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天上掠过，带起的腥风让牛车都差点翻了。林默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只翼展超过三丈的黑鹰妖兽，爪子上还抓着一个穿着外院道袍的弟子，那弟子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却很快戛然而止。
“妈呀！”老汉吓得瘫在车辕上，鞭子都掉了。
黑鹰妖兽似乎注意到了下方的牛车，盘旋了一圈，猛地俯冲下来！
林默瞳孔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他想躲，却被牛车的栏杆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利爪朝自己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怀里的玉佩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
那红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护罩，将牛车整个笼罩在内。黑鹰的利爪撞在护罩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竟被弹了回去，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
林默惊呆了，低头看着怀里的玉佩。此刻它不再是灰扑扑的样子，而是通体赤红，像一块烧红的玛瑙，上面雕刻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转。
那护罩持续了不过一息时间就消失了，黑鹰妖兽被惊退，盘旋了几圈，不甘心地朝远处飞去。
老汉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指着林默怀里的玉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默也愣住了，他慢慢掏出玉佩，入手依旧滚烫。刚才那道护罩……是这玉佩弄出来的？
这块娘给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玉佩，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疑惑之际，远处的黑烟中，一道更加庞大的身影缓缓升起，遮天蔽日。那身影有着蛇的身体，鹰的翅膀，头上长着七只眼睛，每只眼睛里都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七……七首蛇鹰！”老汉终于尖叫出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是传说中的上古妖兽！禁制……禁制全破了！”
七首蛇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波所过之处，树木断裂，山石崩塌。它的目光扫过山下，带着冰冷的杀意，仿佛在寻找猎物。
林默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在宗门的典籍里见过七首蛇鹰的记载——那是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凶物，据说一口就能吞下一整座山峰，连化神期的修士都要退避三舍。
这样的怪物，怎么会出现在青云山？
难道……青云宗要完了？
他看着那只七首蛇鹰，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青云宗毁了，他就算逃到山下，又能活多久？
如果这玉佩真的有古怪……
他握紧了手里的玉佩，感受着那股源源不断的暖意。后背的伤口好像不疼了，胳膊上的酸痛也消失了，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老汉，”林默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你先走。”
老汉一愣：“你……你要干什么？”
林默抬头望向那片弥漫着黑烟的青云山，望向那座他只待了三个月，却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和屈辱的地方。
“我要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回去能做什么，不知道这玉佩能不能对抗那恐怖的妖兽，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到青石坪。
但他知道，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至少，要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少，要看看，那脑海里的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
林默把布包背在身上，转身朝着青云山的方向跑去。红色的玉佩在他怀里跳动着，像一颗滚烫的心脏，映得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身后，是老汉惊恐的呼喊。
身前，是浓烟滚滚，妖兽嘶吼的青云山。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指引着他，走向那片混乱与未知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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