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又冷又重,仿佛凝固成了某种半透明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耗费力气。中央空调卖力地嘶嘶着,吹出的冷风却怎么也吹不散那股由数字、图表和微妙人际压力混合而成的沉闷气息。
楚乔坐在长桌的左侧,背脊挺得笔直,是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化的姿势。她看着投影幕布上那份自己带领团队熬了数个通宵完成的项目方案,指尖在微不可察地发凉。这份名为“星河书屋”的线下文化空间策划案,倾注了她对内容行业多年的思考和对市场需求的敏锐洞察,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敲,她本以为,它有十足的理由打动在座的所有人。
尤其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陈炜,公司的副总经理,她曾经的男友,如今工作上最大的障碍。
“小楚的这个方案,创意是好的,很有情怀。”陈炜终于开口了,他用手松了松颈间那条价值不菲的领带,语气是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居高临下的温和。他今年三十七岁,保养得宜,岁月在他脸上只留下了所谓的“成熟魅力”,却很少刻上疲惫的痕迹。这与楚乔眼角那即使用再好的遮瑕膏也难以完全掩盖的细纹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个“但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楚乔强装镇定的外壳,“我们做企业,不能只讲情怀,更要看数据,看回报率。”
他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像一只嗜血的昆虫,落在方案扉页的预算表上。“这个投入,太大了。线下实体店在当下的经济环境里本身就是高风险项目,更何况是这种……嗯,过于强调调性和体验的模式。回收周期太长,不确定性太高。”
楚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陈总,我认为这正是我们的机会。现在的市场同质化严重,消费者渴望的是独特的、有记忆点的体验。‘星河书屋’不仅仅是卖书,它是一个文化社交空间,我们打造的IP衍生品和会员社群价值,其长期收益和品牌影响力,会远远超过初期的硬件投入。这份附录三里有详细的竞品分析和未来三年的现金流预测……”
“预测终究是预测。”陈炜打断她,脸上挂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微笑,“楚总监,我们在座的都是经验丰富的从业者,都知道纸面上的预测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我们不能拿公司的真金白银,去赌一个过于理想化的‘可能性’。”
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的其他成员,几个中层管理迅速避开了楚乔的目光,或低头看笔记本,或附和着点头。楚乔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从脚底蔓延上来。这不是第一次了,陈炜总能轻易地用“数据”、“风险”、“经验”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汇,将她的创意和努力轻飘飘地否定掉,仿佛她所有的***和坚持,都只是一种不成熟的“理想主义”。
“我理解楚总监对内容的坚持,”陈炜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她非常熟悉的、令人作呕的“体谅”,“但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尤其是到了我们这个阶段,三十五岁,说年轻不年轻,试错的成本越来越高,每一步都要更稳才行。”
“三十五岁”这几个字,他咬得并不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楚乔内心最隐秘的焦虑。她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被公然羞辱却又无法痛快反击的愤怒。他是在提醒她,提醒在座的所有人,她的年龄,她的“处境”。仿佛三十五岁对于女性来说,就成了一个原罪,失去了冒险的资格,只能小心翼翼地守成。
“这个方案,方向是好的,但需要更接地气的调整。”陈炜最终下了结论,用激光笔在幕布上随意画了个圈,“这样吧,先放一放。王经理,你们市场部不是有个现成的、关于经典IP复刻的快闪店方案吗?那个投入小,见效快,更稳妥。下周一把详细方案提上来,我们重点讨论那个。”
被点名的王经理立刻应声。会议室的氛围瞬间“活络”起来,大家开始讨论那个安全无趣的快闪店方案,仿佛楚乔和她那份精心准备的“星河书屋”从未存在过。
楚乔默默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还停留在方案精美的封面图。她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鼻尖那股酸涩的冲动。
她不能失态,尤其是在陈炜面前。
……
会议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楚乔第一个站起身,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办公区的嘈杂,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蝼蚁般穿梭的车流。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玻璃幕墙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内心的冰凉。三十五岁,部门总监,听起来光鲜,但其中的压力与疲惫,只有她自己知道。事业的瓶颈,人际的复杂,家人时不时透露着担忧的催婚电话……各种细碎的压力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时常感到窒息。
她曾经也是对工作充满热忱的,相信创意和价值。可不知从何时起,在陈炜无休止的打压和“规训”下,她开始变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不上这个追求速成和流量的时代了?是不是真的“老”了?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楚乔迅速收敛了情绪,转身恢复成那个干练的职业女性形象。
进来的是助理林小雨,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和技术宅特有的敏锐眼神。“总监,这是需要您签字的文件。”她将文件夹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乔姐,别太在意陈总的话,我觉得‘星河书屋’超棒的!”
楚乔心里微微一暖,笑了笑:“没事,工作嘛。方案再打磨一下也好。”她知道自己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太多负面情绪。
林小雨点点头,出去了。楚乔坐回办公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知道自己不该被陈炜影响,但那种努力被全盘否定、价值被轻视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看来,今晚又要加班了。不是为了修改那个已经被否决的方案,而是处理那些因为开会而积压下来的日常事务。她讨厌回到那个空旷冷清、只有她一个人的家。
……
当楚乔终于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时,窗外早已是霓虹闪烁。办公区的人都走光了,一片寂静。强烈的疲惫和孤独感再次将她包裹。
她不想回家,至少不想这么快回到那个只有四面墙的空间。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平时很少登陆的一个休闲娱乐论坛,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企图用一些无害的八卦资讯淹没自己的思绪。
就在她准备关闭网页时,侧边栏一个设计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复古的广告条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上面没有任何炫目的图片,只有一行手写体的艺术字:
《完美人生模拟器》—— 体验另一种选择的你。
下面是一行小字:“基于海量数据与深度算法,推演你人生的无限可能。”
通常,楚乔会对这种故弄玄虚的广告嗤之以鼻,但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想要“逃离”现实的需求,让她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浏览器跳转到一个界面素净、布局清晰的论坛。论坛的名字正是“完美人生模拟器”。没有华丽的游戏宣传图,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众的爱好者交流基地。
楚乔随意地浏览着帖子。突然,一个被标为“热帖”的讨论串标题,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标题是:终极攻略讨论帖如何帮助“楚乔”达成‘商业女王’结局?当前版本V3.1持续更新
楚乔?商业女王?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是巧合吗?她握着鼠标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开了那个帖子。
帖子里的内容,让她如坠冰窟。
发帖的楼主ID叫“策略大师”,他用一种极其熟悉、仿佛在讨论游戏NPC的口吻写道:
“最新版本更新,‘楚乔’的职场线有了新变动。关键节点:明天上午十点的部门周会,陈炜会再次否决她的‘星河书屋’方案。”
楚乔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正是今天上午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她继续往下看,楼下的回复更是让她毛骨悚然:
“收到!所以明天开会的最佳选择是‘沉默’对吧?避免和陈炜正面冲突,掉好感度。”
“同意楼上,沉默是金。这个版本陈炜是主要障碍,硬刚没好处。”
“有没有可能走‘隐忍-跳槽’路线?偷偷接洽‘星辰资本’的沈哲?”
“楼上的,跳槽线触发条件很苛刻,需要先拿到‘创新大赛’的冠军,目前攻略不完善。”
“我更关心感情线,那个新出现的投资人沈哲,好感度怎么刷?有姐妹试出来了吗?”
楚乔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冷汗浸湿了她背后的衬衫。
这不是巧合。
这个论坛,这个游戏,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实时地、事无巨细地模拟、甚至可能是……操控着她的人生。而她,在这些“玩家”眼中,不过是一个等待他们攻略、品头论足的虚拟角色?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她的人生的每一步选择,难道都只是某个预设程序里的一部分?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理想,难道都只是供人娱乐的数据?
她颤抖着手,滚动着鼠标滚轮,看着那些陌生的ID热烈地讨论着该如何“培养”她,该如何为她做出“最佳”选择,仿佛她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提线木偶。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混着冰冷的恐惧,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目光最终落在其中一个回帖的建议上:
“最新攻略提示,为了后续触发‘贵人相助’事件,建议楚乔明天下午接受同事李薇的咖啡邀请,可以+1点‘人际亲和’属性。”
接受咖啡邀请?
楚乔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反叛的光芒。
她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