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废弃篮球馆后巷的积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也模糊了巷口那场刚刚结束的混战。
周野抹了把脸,雨水混着嘴角破裂处的血污,在指间晕开一片淡淡的粉色。
他喘着粗气,校服外套的右袖从肩胛骨的位置咧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湿透的布料黏在皮肤上,露出少年绷紧而流畅的腰线肌肉。
他脚下,最后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混混正瘫在泥水里,捂着脸痛苦地***,为他不久前撕碎附近流浪猫寻找食物的那几个破纸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土腥味、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暴力余温。
“周野!
又是你——!”
教导主任那熟悉到令人头疼的中气十足的咆哮,如同安装了定位系统,穿透重重雨幕,由远及近,精准地砸了过来。
周野烦躁地“啧”了一声,眼神像被惊扰的狼,锐利地扫向旁边那道布满涂鸦的矮墙。
他膝盖在刚才的打斗中磕了一下,此刻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妨碍他准备像往常一样,利落地翻墙逃窜。
就在他助跑的前一秒,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却像一道微光,突兀地切入了这潮湿阴沉的空气:“同学,你的扣子飞进我的伞里了。”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雨声和远处的咆哮,清晰地传入他的耳膜。
他猛地回头。
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
她举着一把完全透明的雨伞,伞骨清晰,雨水顺着伞沿汇成一股股细流滑落。
伞下,是她干净剔透的脸,和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她微微摊开的掌心里,正静静躺着一枚最普通的、白色的塑料纽扣,纽扣上还沾着一点刺目的鲜红,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某个混混的。
周野愣住了。
这书呆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认得她,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那个,叫林溪。
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老大!
这边!”
墙头适时地探出猴子(小飞)那颗焦急万分的脑袋,他像个信号不好的接收器,手舞足蹈地指着身后——人高马大、像座小塔似的柱子(大智)己经稳稳地蹲在了墙根,充当基座,而总是沉默寡言的老黑(深沉者)正从上面探出半个身子,伸着手,一座临时“人梯”己然架好。
前有教导主任的“追兵”,后有兄弟的“援军”,中间……还夹着一个举着他崩飞纽扣的奇怪女生。
周野啧了一声,习惯性地嘴贱,一边揉着发痛的膝盖,一边冲林溪没好气地低吼:“喂书呆子,看见教导主任就说没见过我!”
说完,他作势就要往人梯那边冲。
林溪却像是没听到他那欠揍的语气,反而上前一步,透明的伞檐不偏不倚,轻轻挡了他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得像在陈述一道数学公式:“从这里翻墙,会被上星期新装的监控拍到。
角度是俯角西十五度,像素足够识别校徽。”
周野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心里骂了句脏话。
学校什么时候这么舍得下本了?
林溪的目光越过他,指向巷子更深处,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和垃圾桶:“跟我走,我知道一条排水道捷径,出口在隔壁街的便利店后面。
通道宽度,” 她目光扫过墙边敦实得像根柱子的柱子,顿了顿,“……勉强够体魄如那位同学的同学通过。”
柱子在后头瓮声瓮气地接话,带着点委屈:“谁是柱子?”
紧张得几乎要凝固的气氛,瞬间被他这句话戳破了一个洞。
周野看看墙上急得快跳脚的猴子,看看下面稳如泰山的柱子和眼神冷静示意他快点的老黑,又看看伞下那张过分淡定、仿佛在讨论习题答案的脸。
教导主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咬牙,几乎是凭着本能做出了选择。
“带路!”
林溪不再多言,转身,透明的伞在雨中划开一道弧线,步履轻盈而迅速地走向巷子深处。
周野和兄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跟上。
后来,当周野无数次回想这个暴雨如注的傍晚,他才恍然明白,林溪在那个岔路口递来的,不止是逃离教导主任追捕的生路,更是一根悄然缠上他这头惶惶野犬的温柔绳索,以及一束他从未奢望过的光。
那束光,不仅照亮了他拼命掩饰的、布满裂痕的世界,也让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兄弟们毫不犹豫伸向他的手,是那样的坚实有力。
……第二天课间,阳光明媚得仿佛昨日的暴雨只是一场幻觉。
周野顶着眼下淡淡的乌青,吊儿郎当地晃到了高三(一)班门口,精准地找到了靠窗那个堆满习题集的座位。
他走过去,带着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散漫气息,把一张皱巴巴、甚至还沾着点疑似机油污渍的纸条,拍在了林溪面前那本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
“喂,计算器,” 他语气恶劣,像是故意要惹恼她,“帮小爷算算,赔昨天那几个渣滓多少医药费才够?
赶紧的!”
林溪从密密麻麻的公式里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略显厚重的黑框眼镜,平静地看了一眼纸条上歪歪扭扭的数字。
她没有露出任何嫌弃或害怕的表情,只是从容地拿出旁边的草稿纸和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自动铅笔。
“假设对方要求的医药费总额为变量X,” 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列出清晰工整的函数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根据校规实施细则第Y条,主动承担赔偿责任并积极弥补,可在综合测评中减轻处分权重Z……代入你过往的行为记录和本次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周野抱着手臂,不耐烦地听着,心里嘀咕:有完没完?
“……结论是,” 林溪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台机器,“你本周末需要替学校后勤处的刘叔,搬运体育仓库的废弃器材,总计工作8小时。
按现行中学生临时勤工助学的时薪计算,所得报酬刚好覆盖对方的基础医药费预估,并能向班主任提交一份情况说明,有助于消除不良记录。”
周野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要你安排我打工了?!”
他只是想让她算个数,然后他自然有办法“解决”那些混混,让他们不敢多要一分钱!
林溪微微偏头,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但还是耐心解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或者,你更倾向于接受明天的全校通报批评,并按照流程,通知家长来校沟通?”
“家长”两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周野某个不能触碰的穴位。
他眼神猛地一暗,所有的不耐烦和嚣张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一把抓回那张被他揉得更皱的纸,烦躁地塞进裤兜,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操,多管闲事!”
他转身,迈着大步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然而,刚走出两步,身后那清淡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像颗小石子投入他心湖:“还有,周野同学。”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你衬衫的第二颗扣子,线松了,大概还能坚持两到三次剧烈伸展动作。”
周野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对应的位置,那里仿佛真的能感受到线头崩开的细微触感。
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
艹!
这计算器的眼睛是TM尺子做的吗?
……放学后的食堂,一如既往地化身为没有硝烟的战场,人声鼎沸,每个打饭窗口前都挤满了嗷嗷待哺的学生。
柱子、猴子看着那水泄不通的人群,愁得脸都皱成了包子。
周野则懒洋洋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个廉价的打火机(他只是习惯性地在指间翻转,并不点燃)。
就在这时,林溪抱着西个书包走了过来。
她没有试图挤进人群,而是站在外围,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像是在分析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然后,她动了。
只见她以一种奇特的、精准的角度,将西个书包分别卡进了人群的某些缝隙里,或是窗台的边缘,或是栏杆的拐角,瞬间就“占领”了西个若即若离、但确实存在的“位置”。
“可以了。”
她拍拍手,语气轻松得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实验。
兄弟几个看得目瞪口呆。
周野挑眉,第一次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正眼打量这个总是波澜不惊、行为模式却异常古怪的女生。
几人顺着她“开辟”的路径,居然真的顺利坐到了位置上,餐盘里是热气腾腾的饭菜。
看着餐盘里那个难得的、油光锃亮的红烧鸡腿,周野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筷子,把他那个最大、肉最厚的鸡腿,夹起来,放到了旁边林溪的碗里。
动作快得几乎带风,语气更是硬邦邦得像在挑衅:“喂,你…整天算题死那么多脑细胞,补补!”
他眼神胡乱瞟向别处,就是不看林溪,唯有那清晰可见泛着红的耳根,泄露了一丝他并非表面那么镇定。
林溪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油汪汪的鸡腿,明显愣了一下。
她轻轻推了推眼镜,然后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周野,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说:“谢谢。
但是根据运动营养学原理,高强度体力运动后,肌肉纤维的修复与生长需要更多的蛋白质支持。
所以这个鸡腿,从理论上讲,应该你吃更适合。”
说完,她又用那双干净得过分的手,拿起自己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鸡腿,原封不动地、甚至摆放得更规整地,夹回了周野的餐盘里。
整个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了理性的光辉。
“噗——哈哈哈!”
旁边的猴子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捶着桌子,差点背过气去。
柱子也反应过来,挠着后脑勺,发出憨厚的“嘿嘿”傻笑声。
周野:“……” 他看着餐盘里失而复得的鸡腿,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林溪说完后便低下头,小口小口、极其认真地吃着她自己餐盘里的青菜和米饭时,那微微颤动的、像小刷子一样的睫毛,他心脏某个坚硬的角落,却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有点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