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零三分。林晚的目光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开,短暂地落在右下角的时间数字上。
颈椎发出一阵轻微的、如同生锈合页转动时的酸涩感,提醒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太久。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那台乳白色的空气加湿器在持续发出低沉的、近乎催眠的嗡嗡声。
这是家里恒定的背景音,像这个空间的呼吸,规律,平稳,永不疲倦。
它吐出的白色水雾在暖光灯下袅袅升腾,然后消散,
努力维持着最宜人的百分之五十五的湿度。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入一些被承诺的“湿润”,
但感觉吸入的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沉闷。
空气里混杂着地板蜡的微涩、果盘里苹果过于成熟的甜腻,
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这个家特有的疲惫气息。她抬眼看向沙发的另一端。
丈夫周峰陷在柔软的靠垫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短视频快速切换的节奏和背景乐像另一种形态的白噪音,将他与外界隔绝。
他的嘴角偶尔因刷到有趣的内容而牵动一下,但那笑意是短暂的、私密的,与她毫无关系。
这就是他们婚后第七年最典型的夜晚。安静,互不打扰,
像两颗运行在稳定却遥远轨道上的行星,被名为“家庭”的引力场维系着,共享空间,
却各自孤独。林晚的指尖在冰凉的触摸板上滑动,
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那封永远也回复不完的工作邮件。她是某个不大不小项目的负责人,
手下管着几个人,头上压着更多层。工作邮件里的措辞需要滴水不漏,既不能显得无能,
又不能过于咄咄逼人。这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这种耗费是无声的。
就像维持这个家表面上的平静与适宜,同样需要她持续不断的、无声的能量输出。
女儿萌萌的儿童房里早已没了声响,应该睡熟了。想到女儿,
林晚心里才泛起一丝真实的柔软和更深的疲惫。孩子的世界简单直接,
她的爱和需求都明明白白,这反而让林晚觉得轻松。与之相比,成人世界的规则,
尤其是婚姻里的规则,要晦涩难懂得多。周峰是个“好人”。这是所有亲戚朋友,
甚至她父母对他的评价。他不抽烟,不酗酒,没有不良嗜好,
工资卡婚后第二年就交到了她手里。
他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虽然礼物通常是她在暗示下自己挑选的,
会在她生病时下楼买药,周末偶尔也会带着萌萌去楼下 playground 玩滑梯。
他只是,很少真正“看见”她。在他眼里,林晚是“妻子”,是“萌萌的妈妈”,
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家庭部件——负责维持这个家的整洁、温饱、和正常运转。
至于这个部件本身的损耗、她的情绪、她的想法、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渴望,
似乎并不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这种“看不见”,化作无数细小的尘埃,
弥漫在每一天的日常里。它体现在她加班晚归时,餐桌上留给她的、已经冷掉的饭菜旁边,
不会有一张“热一下再吃”的字条。体现在她偶尔抱怨工作太累时,
他那句永恒的、轻飘飘的回应:“不行就换个轻松的,反正我挣得也够家里开销。
”——这句话的本意或许是体贴,但听在林晚耳里,却像是否定了她所有努力的价值。
体现在婆婆打来电话,永远在叮嘱“小晚啊,工作别太拼,
女人家最重要的是照顾好峰峰和萌萌”时,他从不曾为她辩解一句,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体现在她想给自己买一件价格不菲但心仪已久的大衣时,
内心那份盘旋不去的、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仿佛他的工资卡交给她,是一种信托,
她的消费必须优先用于家庭,任何用于“她自己”的“非必要”开支,
都需要经过一道无形的、由愧疚感构筑的审批程序。这些尘埃太轻了,
轻到每一次落下都几乎无声无息。但日积月累,它们足以覆盖一切鲜活的东西,
让呼吸变得滞重。加湿器的工作指示灯由幽蓝转为醒目的红色,持续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水箱里的水用完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像一块无形的幕布骤然落下,
反而让林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仿佛某种赖以维持平衡的假象被突然戳破。
周峰似乎也被这寂静惊动,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
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停止工作的加湿器,然后目光转向林晚。“没水了?”他开口,
声音里带着长时间不说话的微哑,“你去加一下。”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不是命令的语气,
只是一种基于习惯的、理所当然的告知。但那个“你”字,像一根细小的、冰冷的针,
精准地刺入林晚疲惫的神经末梢。为什么是我?它就在你手边。
你的手并没有在忙更重要的事。你甚至只需要伸一下胳膊。这些话语在她舌尖翻滚,
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把它们和一股莫名的酸涩感一起,硬生生咽了回去。
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它不会换来他的恍然大悟和主动承担,
只会引发一场“我又没说什么你至于吗”的委屈,和一场更耗人心神的、鸡同鸭讲的辩论,
最终大概率以她的沉默和他的莫名其妙告终。她太熟悉这个流程了。她累了。
她合上电脑屏幕,沉默地起身。笔记本电脑因为长时间运作,底部有些发烫,
那温度透过她的睡衣,熨在腿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她拿起那个空空的水箱,
塑料材质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她走向厨房,
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来凉意。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地涌出,
注入透明的塑料箱。她看着水位线一点点上升,感觉自己的一部分,
也正被这种日复一日的、琐碎的、“理所当然”由她来完成的“小事”,一点点地注满,
然后掏空。她端着加满水的水箱走回客厅,重新安装好。按下开关,
那熟悉的、令人安心也令人麻木的嗡嗡声再次响起,白色的水雾重新开始弥漫。
一切恢复了“正常”。周峰的注意力早已回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上,
刚才短暂的打断仿佛从未发生。林晚重新坐回沙发,却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她只是抱着膝盖,
看着那台尽职尽责的机器,听着它发出的稳定噪音。它维持着这个空间的湿度,
却滋润不了她心里那片日益龟裂的荒芜。周六的早晨,阳光透过薄纱窗帘,
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加湿器仍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嗡嗡声似乎比夜晚更清晰了些。
林晚比平时醒得晚一些。一周的疲惫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慵懒的松弛感。她侧耳倾听,
身旁的位置是空的,周峰大概已经起来了。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碗碟碰撞声,
也许是他在准备简单的早餐。一丝微弱的暖意在她心底漾开。或许,这个周末会有所不同。
她起身,走进萌萌的房间。小家伙已经醒了,正坐在小床上,抱着最喜欢的兔子玩偶,
眨着大眼睛看她。“妈妈,早安!”软糯的声音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早安,宝贝。
”林晚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心情轻快起来,“今天天气真好,
妈妈带你去新开的那个星空儿童乐园,好不好?”“真的吗?太好啦!”萌萌兴奋地跳起来,
小手拍着,“我要玩那个大大的月亮秋千!”看着女儿灿烂的笑脸,
林晚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她仔细地给萌萌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印着小星星的蓝色连衣裙,
梳好漂亮的辫子,戴上可爱的发卡。整个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
昨晚的沉闷似乎被暂时驱散了。她牵着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的萌萌走出房间,来到餐厅。
周峰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和吃了一半的吐司,眼睛依旧盯着手机屏幕,
手指快速地滑动着。“爸爸!”萌萌欢快地跑过去,“妈妈要带我去星空乐园!
你和我们一起去吗?”周峰抬起头,目光从手机移到女儿身上,脸上露出笑容:“哎呀,
我们萌萌今天真漂亮!”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然后才像是刚处理完信息似的,转向林晚,
语气随意地说:“哦,对了,刚老张约我下午去打球,就是新开那个室内场馆,我答应了。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股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她看着周峰,
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歉意或商量余地,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我上周就跟你说过,”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这周六,我计划带萌萌去乐园。
你不能改天再打吗?”周峰放下手机,脸上露出一丝不解,
仿佛她的不满毫无来由:“你去你的呗,这冲突吗?你们去玩你们的,我去打我的球。
玩累了早点回来,我打完球回来吃晚饭。”他甚至笑了笑,
带着一种试图化解“小题大做”的宽容,“晚上我想吃红烧排骨,好久没吃了。
”玩累了早点回来……我回来吃晚饭……红烧排骨……这些话像一串冰冷的代码,
精准地输入林晚的脑海,翻译过来就是:带孩子是你的事,娱乐是我的事。
你负责外出劳累和回家后的晚餐制作,我负责享受我的休闲时光并提出用餐要求。
争吵的欲望像气泡一样涌到喉咙口,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太了解了。
如果她此刻表达不满,他会觉得她不可理喻,
需要运动、他已经答应了朋友、他平时工作也很累、难道他不能有点自己的时间吗……最终,
这场争执只会以她的憋屈和他的莫名其妙告终,毁掉萌萌期待已久的 outing。
她深吸一口气,咽下所有的话,目光从周峰脸上移开,
落在女儿懵懂又隐约察觉到不安的小脸上。“走吧,萌萌。”她拉起女儿的手,
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过分的轻快,“妈妈带你去坐月亮秋千。
”她没有再看周峰一眼,也没有回应关于红烧排骨的“点餐”。儿童乐园里人声鼎沸,
色彩斑斓的游乐设施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
萌萌一进去就像撒欢的小马驹,冲向各种项目。林晚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
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身影。看着女儿坐在“月亮秋千”上荡得老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笑容。但这份快乐是隔着一层玻璃的,无法真正渗透到心里。
她的思绪无法控制地飘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旁边,
一位年轻的父亲正耐心地陪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搭积木。孩子笨拙地拿起一块积木,
父亲温柔地引导着,眼神里满是专注和鼓励。那画面温馨得刺眼。她忽然想起,
萌萌三岁以前,周峰几乎没怎么单独带她出过门。每次她提出让他带孩子下去玩一会儿,
他总是有理由:“我不会弄”、“她认生”、“她找你”。她便也真的信了,或者说,
习惯了,于是一切亲力亲为,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哪有什么不会,不过是知道有人兜底,于是心安理得地缺席。他用无形的“无能”,
巧妙地将育儿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
是周峰发来的微信。一张图片点开,是他和几个球友在运动场的自拍。几个人穿着运动服,
满头大汗,对着镜头笑着比“耶”。下面跟着一条文字信息:“出了一身汗,爽!
晚上想吃红烧排骨。”阳光很好,照片上的笑容很灿烂。但林晚看着这条消息,
只觉得手指冰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周围所有的喧闹和色彩。
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快乐里,丝毫没有想起被独自留在游乐场的妻女,
甚至没有一句“玩得开心吗?”的问候。他只是在享受完他的乐趣后,
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下一步的“家庭服务”要求。她关掉屏幕,没有回复。
手指悬在对话框上良久,最终选择了沉默。
那顿他点名要的、她原本或许会精心准备的红烧排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傍晚,她没有回家做饭。而是带着玩得精疲力尽却心满意足的萌萌,
去了她最喜欢的那家披萨店。看着女儿用小手抓着披萨,吃得满嘴酱料,
开心得眼睛眯成月牙,林晚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酸,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