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的门被推开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钱的味道。
顾言城的私人医生团队,正围绕着那张昂贵的病床忙碌。而我,作为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顾总醒了!”
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围了过去。我捏紧了手里的离婚协议书,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掌心。结婚三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话永远是冰冷的“嗯”、“好”、“知道了”。他有他的白月光,而我,不过是他为了应付顾家老爷子,随手挑中的一个背景干净、面目顺眼的工具。
现在,工具想申请离职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准备在他清醒的第一时间,递上这份迟到了三年的协议。
可他睁开眼,那双一向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掠过一众精英后,精准地定格在了我的脸上。然后,那张总是紧抿着、吝于给我半个表情的薄唇,微微开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茫然、一丝委屈、又夹杂着无尽狂喜的颤抖声线,轻声问道:
“你……终于肯要我了吗?”
整个病房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惊愕地看着他们的老板,和我。
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在说什么?
“医生,”我听见顾言城的特助颤抖着声音问,“顾总他……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医生推了推眼镜,脸色凝重:“病人颅内有血块压迫神经,可能会出现记忆错乱……”
话音未落,顾言城已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朝着我伸出手,眼神像一只被主人抛弃后,又重新在街角看到主人身影的大型犬,亮得惊人,却又小心翼翼。
“然然,”他叫着我的小名,声音因为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脏发麻的熟稔,“对不起,我不该追你追得那么紧,让你出了车祸……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只要你肯理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彻底石化了。
他不仅撞坏了脑子,他还给自己编了一整套全新的世界观。
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对我弃如敝履的顾氏总裁顾言城,而是……一个追求我多年未果的,贫困生舔狗?
而我,才是那场车祸的受害者?
我看着他伸在半空中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星空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
贫困生?
我还没从这巨大的信息冲击中缓过神来,他见我迟迟没有回应,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即将熄灭的星辰。他缓缓收回手,声音低落地说:“没关系,你不理我也正常。只要能这样看着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完,他就真的那样,一眨不眨地,用一种混杂着爱慕、卑微和心疼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酸又胀。
三年来,我做梦都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属于我的情绪。如今看到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荒诞离奇的方式。
“那个……”我艰难地开口,试图纠正他的认知,“顾言城,你听我说,你……”
“你叫我名字了!”他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惊喜,“然然,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你以前……都只叫我‘喂’的。”
我:“……”
行吧。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傻气-的快乐,默默地,将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塞回了包里。
**
顾言城恢复得很快,除了记忆。
他的世界观坚如磐石:他,顾言城,一个家境贫寒但品学兼优的穷小子;我,苏然,一个他从大学就开始苦苦追求的、家境优渥的女神。我们之间隔着巨大的阶级鸿沟,而他正在用尽全力,试图跨越这条鸿沟,来到我身边。
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顶级私立医院的VIP病房里,他的解释是:“然然,肯定是你偷偷帮我付的钱。你就是这样,嘴上说讨厌我,其实心里还是善良的。你放心,这笔钱我一定会努力打工还给你!”
说完,他还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小本本,用左手因为右手还在输液歪歪扭扭地记下了一笔账。
我看着那个本子上,用幼稚园字体写下的“欠然然医药费”,后面跟着一串预估的、至少七位数的金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出院那天,顾言生的特助和司机,开着那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恭敬地等在医院门口。
顾言城拉着我的手,目不斜视地从车前走过,然后在一个公交站牌下停了下来。
他认真地研究着公交路线图,眉头紧锁,像是在分析一份上亿的合同。研究了足足五分钟,他才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然然,对不起,我家住得比较偏,要转两趟公交车才能到。你再忍耐一下,等我以后赚到钱,一定买一辆电瓶车,每天接你放学。”
跟在我们身后,随时准备冲上来献殷勤的特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我看着那辆价值千万的劳斯莱斯,又看了看顾言城脸上那“为你吃苦我心甘情愿”的神圣表情,最终还是默默地掏出了公交卡。
于是,在顾氏集团一众高管和员工的夹道目送下,他们的总裁,拉着我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挤上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
回到我们那栋位于市中心顶级富人区的婚房别墅时,顾言城站在门口,被那恢弘气派的建筑震得说不出话来。
“然然……你家……这么有钱的吗?”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一丝自卑。
“这是……我租的。”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租的?”他显然不信,但很快就自己找到了逻辑闭环,“也是,像你这样的仙女,住在这种地方才对。不像我,只能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说着,他一脸“我懂,我不能给你丢人”的表情,自觉地走向了别墅旁边的……保安亭。
我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了回来:“那个,我给你……也租了一间。”
“真的吗?”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像一只被主人赏赐了肉骨头的大金毛,“然然,你对我太好了!”
就这样,百亿总裁顾言生,以一种“被女神包养的小白脸”的身份,正式入住了他自己名下的豪宅。
为了让他“贫困生”的人设更加真实,我让管家把别墅里所有昂贵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
可我忘了,顾言城这个人,本身就是最昂贵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我从衣帽间随便翻出来的、被他嫌弃老气从未穿过的白T恤,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那件平平无奇的T恤,穿在他那宽肩窄腰的模特身材上,硬是显出一种高级定制的质感。
他似乎对我为他准备的“出租屋”非常满意,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我,眼神亮晶晶的。
“然然,为了报答你的收留之恩,晚饭我来做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据我所知,顾大总裁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厨房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但我看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小时后,我看着厨房里那一片狼藉,和顾言生递到我面前的那盘黑乎乎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爱心炒蛋”,再次陷入了沉默。
“怎么样,然然?”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好吃吗?”
我拿起筷子,视死如归地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中带着焦糊,咸味里又透着诡异甜味的复杂口感,在我舌尖炸开。
我强忍着生理性的不适,艰难地咽了下去。
“好吃。”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特别……有创意。”
他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像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他高兴地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大块,豪迈地塞进嘴里。
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出来的时候,他眼眶红红的,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狗,垂着头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自责:“然然,对不起,我把菜做坏了。你是不是早就吃出来了,为了不让我难过,才故意骗我的?”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又狠狠地蛰了一下。
“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觉得挺好吃的。”
“真的?”他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水光。
“真的。”我点点头,“就是……盐可能放了两次。”
他破涕为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注意。”
那天晚上,我们点了外卖。他抢着付钱,在发现外卖费要五块钱后,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并郑重宣布,明天开始,他就要出去找兼职,努力赚钱,争取早日实现财富自由,带我吃香的喝辣的。
听着他的豪言壮语,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手机银行发来的短信提醒——顾言城名下的某支股票,今天又涨了几个亿。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好魔幻。
而更魔幻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顾言城真的去找兼职了。他看中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我们家附近新开的一家网红奶茶店里当店员。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一个穿着手工定制衬衫,却在外面套了一件印着卡通熊围裙的男人,正一丝不苟地,用他那双签署过上千亿合同的手,摇着一杯珍珠奶-茶。他摇晃的动作,标准得像是在执行什么精密的科学实验,引得奶茶店门口的女生们阵阵尖叫。
而他,对此恍若未闻,只是在做好奶茶后,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到我面前,将那杯还带着他体温的奶茶递给我,眼神专注而温柔。
“然然,你最爱的全糖去冰。我亲手做的,不收钱。”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和尖叫,仿佛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杯甜到发腻的奶茶。
我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