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仙门弃子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云山脉惯常是云雾缭绕，仙气氤氲，可今日，
天光却毫无阻碍地泼洒下来，照得每一片琉璃瓦都在发光，每一根汉白玉柱都温润生辉。
长长的玉阶从山门一路铺到云雾深处的正殿，
两侧系满了崭新的、流转着淡淡灵光的云纹锦缎。弟子们穿着统一的月白道袍，束着发，
整齐地站在玉阶两旁，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好奇。
空中偶尔有华丽的飞行法器或驾驭剑光的修士掠过，落在山门前，递上烫金的请柬，
被司礼弟子恭敬地引入。整个云岚宗，都沉浸在一片盛大节日的氛围里。因为今天，
是宗主云衍失散多年的亲子，被寻回的日子。林凡就站在这片辉煌与喧嚣的边缘，
山门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身上那件从乞丐堆里捡来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单衣，
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赤着的脚上沾满了干涸的泥泞和几道细小的伤口，
踩在冰凉粗糙的青石板上，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头发枯黄打结，胡乱地贴在额前颈后，
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尘土、汗水和廉价劣质食物混合的气味。带他来的那位，
据说是他“母亲”的华服女子——慕婉，此刻正被一群仙娥簇拥着，
站在阳光灿烂的玉阶下方，焦急又期盼地望着大殿方向。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有失而复得的激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担忧。
她身边那些穿着绫罗绸缎、容貌俏丽的仙娥们，目光扫过林凡时，
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愕、鄙夷，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林凡微微垂着眼，
看着自己从破衣裂缝里露出的、瘦削的胳膊，上面还有几道陈年旧伤留下的浅白疤痕。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但他没什么反应。乞讨的这些年，
他早已习惯了各种目光。只是这里的目光，似乎格外锐利，带着仙家特有的、冰冷的审视。
“宗主到——” 司礼弟子清越悠长的唱喏声穿透了嘈杂。所有人精神一振，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白玉长阶的尽头。一个身影缓缓出现。他穿着深紫色的宗主袍服，
上绣流云暗纹，广袖博带，随着步伐微微拂动。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俊朗威严，
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度，周身隐有灵光流转，让人不敢直视。正是云岚宗宗主，
云衍。他一步步走下玉阶，步履沉稳，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最终，落在了阴影里的林凡身上。
那目光，很淡，像是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带着审视，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疏离。
没有激动，没有狂喜，甚至没有一丝找到失散骨肉该有的温情。林凡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
他的心跳得很平稳，甚至有些过分的缓慢。他看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云衍走到近前，
先是对着慕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重新看向林凡。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凡能闻到云衍身上传来的、一种清冽干净的，像是雪后松针般的淡淡气息，
与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酸馊味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云衍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很轻微，
但林凡捕捉到了。那是一种对于不洁、对于失仪的细微不耐。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门广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漠。“既入仙门，
尘缘当断。”八个字，像八颗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林凡的耳膜，直透心底。尘缘当断。
断什么？是断那十几年在泥泞里打滚、与野狗争食、看尽世人白眼的过往？
还是断掉他这身洗不掉的污秽，断掉他与这凡俗尘土最后的一点联系？林凡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阳光终于移动，越过了山门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进去。暖意落在皮肤上，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他看到母亲慕婉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欲言又止，
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低下了头。他看到周围那些仙娥、弟子们，
眼神中的鄙夷似乎找到了合理的依据，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他看到高踞玉阶之上的父亲，
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尘缘当断……” 林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舌尖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缓缓地，将赤着的、肮脏的双脚，从冰冷的阴影里，
完全踏入了前方光洁却更显冰冷刺骨的白玉阶上。玉阶很凉，光滑得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2. 冷眼旁观引路的弟子将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客院，说是让他暂且歇息，明日再行安排。
院子不算小，但陈设简单，透着一股无人久居的清冷。
与他来时路上惊鸿一瞥的那些流光溢彩、仙气盎然的殿宇楼阁，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刚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不久，院门外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听说那个从外面找回来的小子就住这儿？”“可不是嘛，娘亲非要我们来看看，
说是……弟弟。” 这个声音带着明显的勉强和嫌弃。“啧，脏兮兮的，浑身味儿，
刚才在山门你们闻见没？真不知道父亲和娘亲怎么想的……”话音未落，
三个身影已出现在院门口。两女一男。两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精致的霓裳羽衣，
容貌姣好，眉目间与云衍有几分相似，正是他的两位姐姐，云瑶和云芷。她们身旁的少年，
年纪与林凡相仿，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秀，眼神明亮，
带着一种被精心养育出来的、未经风雨的清澈与优越感。林凡知道他是谁——云宸，
那个顶替了他身份十几年，在云岚宗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宗主之子”。
三人的目光落在林凡身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又碍眼的东西。云瑶捏着鼻子，
夸张地挥了挥手：“哎呀，这地方怎么住人啊？空气都不新鲜了。”云芷则上下打量着林凡，
撇撇嘴：“就是他啊？看起来傻乎乎的，一点灵气都没有，真是我们云家的种？
”云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凡，眼神里没有恶意，也没有亲近，只有纯粹的好奇，
以及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那目光，比两位姐姐直接的嫌弃更让林凡觉得刺痛。林凡沉默着，
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石头。云瑶觉得无趣，目光在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
最终落在林凡放在床边、那个他从不离身的破旧布包上。“咦？那是什么？你的宝贝吗？
” 云瑶带着戏谑的笑意，走过去，伸手就去拿。林凡猛地抬头，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那布包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半块发硬的、被小心保存起来的干瘪馒头。
那是他在人间最后那段日子，一个同样奄奄一息的老乞丐临死前分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完。
“别动！” 他声音沙哑地低喝。云瑶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随即恼羞成怒：“凶什么凶！一个乞丐的破烂玩意儿，谁稀罕！” 说着，她手一扬，
将那布包夺过，看也不看，直接扔出了窗外。窗外下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陡坡。
那半块干瘪的馒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足道的弧线，消失在杂草深处。
林凡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看着云瑶那张娇蛮的脸，
又看向旁边无动于衷、甚至觉得姐姐有些小题大做的云芷和云宸。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杂草。“行了行了，真没意思，我们走吧，去找父亲，
今天说好要指导宸弟新学的剑诀呢。” 云芷拉着还有些不忿的云瑶，又招呼云宸。
云宸最后看了林凡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然后转身，
跟着两位姐姐说笑着离开了。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林凡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夕阳西下，
将他的影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院子，
绕到后面的陡坡，在及膝的杂草丛中，低着头，仔细地寻找起来。杂草划破了他裸露的小腿，
留下细细的血痕，他也浑然不觉。终于，在夜色完全笼罩下来之前，
他找到了那半块沾了泥土和草屑的馒头。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破旧的衣袖，
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上面的污渍。他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
走回那间清冷的客院。没有点灯，他就坐在黑暗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抬起头。透过窗户，
能看到云岚宗深处，那片最辉煌的殿宇群。其中一座高耸的楼阁，此刻正灯火通明，
隐约有悠扬的乐声和欢声笑语传来。他知道，那是宗主一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们，
还有那个叫云宸的“弟弟”，正在团聚。他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半块干瘪的馒头。然后，
他慢慢地，将它送到了嘴边，张开干裂的嘴唇，用牙齿，一点点，极其用力地啃咬起来。
坚硬的馒头碎屑刮擦着他的喉咙，带来一阵阵钝痛。他咀嚼着。吞咽着。
将这冰冷的、粗粝的、带着泥土腥气和屈辱的过往，连同那远处飘来的、虚幻的温暖光影，
一起，死死地，咽进了肚里。黑暗中，只有他细微而艰难的吞咽声。一滴滚烫的东西，
终于挣脱了束缚，从他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再无痕迹。3. 尘缘难断次日，林凡被正式告知，
他名为“云凡”。但他私下里，依旧只认自己叫林凡。慕婉来看过他几次，
带来些衣物和吃食，眼神里总是带着歉疚和欲言又止的难过。她试图弥补，
但隔阂如同无形的墙。她提起过去，说当年是为了保护一位故友的遗孤，
才不得已将亲生儿子送走，谁知中途出了意外，让他流落人间。她说得泪眼婆娑，
林凡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保护别人的孩子，所以牺牲自己的？这道理，他不懂，
也不想懂。云衍也来过一次，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他检查了林凡的根骨，
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资质尚可，但年岁已长，凡尘浊气侵染过深，修行之路，
恐难有大的成就。”他留下几本基础的引气法诀和一瓶培元丹，“勤加修炼，
莫要堕了云岚宗的声名。”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丝毫父子情分。林凡开始修炼。
他比任何人都刻苦，因为他一无所有，除了这条捡回来的命，
和心底那越燃越旺的不甘与恨意。他住在最偏僻的院落，吃着最普通的灵食，
将所有时间都用来引气入体，冲刷经脉。那凡尘的“浊气”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灵力运转，
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然而，资源是有限的。云岚宗最好的资源，
丹药、灵石、师尊的指点，永远优先流向一个地方——云宸那里。云宸是天之骄子。
他比林凡小几个月，却已是炼气后期的修为，灵力精纯，进展神速。他是云岚宗的未来，
是所有人的希望。林凡偶尔能在演武场远远看到云宸练剑，剑光如虹，身姿飘逸，
引来无数弟子崇拜的目光和长老们赞许的点头。两位姐姐云瑶和云芷，总是陪在云宸身边，
笑语盈盈，关怀备至。那才是云岚宗宗主之子应有的模样。而林凡，他是“另一个”，
是“多余的”，是宗主不忍弃之，却又难以正视的“污点”。弟子们的窃窃私语从未停止。
“看，就是那个，从乞丐堆里找回来的……” “听说修炼起来很拼命，可惜啊，底子太差，
浪费资源。” “哼，再拼命又如何？能比得上云宸师兄一根手指头？
” “宗主怕是也对他失望透顶了吧，从来没见亲自指导过。”这些话语，
像风一样灌入林凡的耳朵。他从不回应，只是眼神一日比一日更冷，更沉。一次宗门小比，
林凡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这些年在下九流摸爬滚打架的经验，
竟也跌跌撞撞闯入了前五十。这成绩对于一个新入门、基础极差的弟子而言，已算不错。
他站在擂台上，衣衫被对手的法术划破，脸上带着淤青，喘息着，却挺直了脊背。
他下意识地，望向高台主位上的云衍。云衍的目光，正落在另一座擂台上。那里，
云宸轻描淡写地击败了对手，赢得了满堂彩。云衍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林凡清晰地捕捉到了。而当他收回目光，扫过林凡这边时，
那抹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惯常的淡漠，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仿佛嫌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丢了颜面。那一刻，林凡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比试中受的所有伤，加起来都不及这一眼带来的刺痛。原来，
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拼命，在这个父亲眼里，都毫无意义。他甚至不愿意，也不屑于，
分给他一丝一毫的认可。小比结束后，林凡得到的奖励，只是一些普通的疗伤药和下品灵石。
而云宸，则被云衍亲自赐下了一柄灵气盎然的飞剑。差距，如同天堑。
4. 冰魄之殇真正让林凡彻底死心的，是半年后的一件事。他在后山一处僻静之地练剑，
这里灵气相对稀薄，寻常弟子不会来此，正好落得清静。他反复演练着那几式基础剑法，
汗水浸湿了粗布衣裳。突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争吵声。是云瑶和云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