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解剖一具高度***的巨人观。尸体在江里泡了太久,
浑身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绿褐色,腹部高高鼓起,像一只充气过度的青蛙。
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形成一种外人难以忍受,但我们早已习惯的刺鼻气味。
我的手机在解剖台旁的金属托盘上震动,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本市。
一般工作时间我不会接私人电话,但这个号码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地拨打。
我的助手小李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沈哥,会不会有什么急事?”我停下手中的解剖刀,
脱掉沾满尸液的手套,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喂,是沈默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苍老,
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激动和一丝久居上位的命令感。“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我声音平淡,
听不出情绪。对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是……我是你父亲,陆建国。”父亲?
这个词汇对我来说,比解剖台上的尸体还要陌生冰冷。我的母亲在我五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
至于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是相册里一个模糊的年轻男人的轮廓。母亲说,
他在我出生前就离开了,去了南方的大城市淘金,从此杳无音信。我由外公外婆带大,
他们靠着微薄的退休金把我拉扯成人,供我读完医学院,直到我成为一名法医。
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男人,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误。二十八年了,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现在,他从空气里冒了出来,自称是我的父亲。“有什么事吗?
”我问,语气就像在询问一具尸体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死亡时间。
电话那头的陆建国似乎被我的冷漠噎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语气软了下来,
带着一种商量的、甚至近乎哀求的调子:“小默,我知道……我知道这么多年,
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但是,爸爸现在真的遇到难处了,
能不能……我们见一面,当面谈?”“没时间。”我直接拒绝,“我工作很忙。”“我知道,
我知道你忙。”他的声音更急切了,“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弟弟……你有个弟弟,
叫陆明轩,他……他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情况很危险,急需要骨髓移植。
我们全家都做了配型,都不成功。医生说,你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弟弟。白血病。
骨髓移植。这几个词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此次来电的真实目的。原来如此。
不是良心发现,不是父爱迟来,而是一场精准的、带有目的性的求助。他需要我的骨髓,
去救他另一个儿子。“所以,你找我,就是为了给他捐骨髓?”我问得直白,
不带任何感***彩。“小默,你别这么说……”陆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明轩他才十九岁,他不能就这么没了啊!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你也是医生,
救人一命,对不对?只要你肯帮忙,你提任何条件,爸爸都答应你!钱、房子、车子,
你要什么都行!”我看着解剖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死亡打交道,探寻他们留在世间的最后真相。而现在,
一个活生生的“父亲”,用另一条生命来和我谈条件。“我考虑一下。”我说完,
不等他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回到解剖台,小李好奇地问:“沈哥,谁啊?听着挺着急的。
”“一个推销墓地的。”我淡淡地说,重新戴上手套,拿起了手术刀。刀锋划开肿胀的皮肤,
发出轻微的声响。我的手很稳,一如既往。但我的心,却第一次乱了节奏。
二陆建国的效率很高,或者说,他的能量很大。第二天一早,
我们法医中心的主任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平时对我青眼有加,
总说我这性子天生就是干法医的料,冷静、专注、心无旁骛。但今天,
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既有为难,又有几分同情。“小沈啊,”他给我倒了杯茶,
斟酌着开口,“昨天……陆氏集团的董事长陆建国先生来找过我了。”陆氏集团,
本市的龙头企业,涉足地产、金融、科技,几乎无人不知。
原来我那个消失了二十八年的父亲,已经成了这样一位人物。“他都跟你说了?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主任点点头,叹了口气:“说了。关于你弟弟的事……小沈,
我知道这事儿让你为难了。从个人情感上讲,他没资格要求你做任何事。但是……唉,
他毕竟是你父亲,对方也是一条年轻的生命。”主任顿了顿,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陆董事长承诺,只要你同意去做配型,无论结果如何,
他都将以个人名义,向我们中心捐赠一套目前国际最顶尖的解剖检验设备,
价值大概在八百万左右。”他这是在通过我的单位向我施压。用钱开道,用人情做网,
果然是成功商人的手腕。“主任,”我放下茶杯,看着他,“这件事是我私事,我会处理。
工作上的事,我不会耽误。”“我不是这个意思。”主任连忙摆手,
“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单位都支持你。你的年假还有不少,
如果需要时间考虑,随时可以批。”我点了点头:“谢谢主任,我明白了。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去了市第一医院。陆建国的儿子,陆明轩,
就住在这里的特需病房。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血液科的走廊尽头,远远地看着。很快,
我看到了陆建国。他比我想象中要老一些,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身边跟着几个助理模样的人。他正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生交谈,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应该就是他的现任妻子。
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角。
他们的确像一对为儿子病情忧心忡忡的父母。我没有上前打扰这幅“舐犊情深”的画面。
我在医院的信息系统里有同学,只打了个电话,就轻松调出了陆明轩的电子病历。
患者:陆明轩,男,19岁。诊断:急性髓系白血病M5型。
病程:两周前因高烧、牙龈出血、全身乏力入院,骨髓穿刺检查后确诊。病情进展迅速,
化疗效果不佳,急需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病历很干净,诊断明确,
所有的检查报告和数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从表面上看,
这就是一个不幸的、被病魔缠身的富家少爷。逻辑上,没有任何疑点。
但二十多年的法医预备役和几年的正式工作生涯,
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永远不要只相信表面呈现的“事实”。任何看似天衣无缝的现场,
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细节。一个二十八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問的男人,突然出现,
只为寻求骨髓。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三我同意了去做配型。
这个决定让陆建国欣喜若狂。他立刻给我打来电话,声音都在颤抖:“小默,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爸爸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我不是为了你,
也不是为了你那个儿子。”我打断他的抒情,“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什么事?
”“确认我的基因,是不是真的和你这种人,一脉相承。”我说。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
配型的过程很简单,抽几管血而已。陆建国亲自陪着我,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仿佛想把二十八年缺失的父爱在几小时内全部补齐。他给我讲他当年创业的艰辛,
讲他如何打拼下这片江山,讲他对我母亲的愧疚,讲他对我的思念。他的演技很好,
声情并茂,如果不是我知道他的来意,或许真的会被他这副慈父的模样所打动。
我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抽完血,他立刻让助理递给我一张黑色的银行卡。
“小默,这里面是一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
只是爸爸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随便花。”我没有接。“在你儿子的命有结果之前,
我不想和你谈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样会让我觉得,我的骨髓,很廉价。
”陆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我转身离开,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我没有回家,
而是直接回了法医中心。那几管刚从我身体里抽出来的血液样本,我私下里留了一份。
我要亲自检验。我们中心拥有全市最先进的DNA检测和毒理学分析实验室。我要查的,
不是HLA配型,医院会做。我要查的,是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我要验证一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猜想。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
我熟练地进行着离心、提取、扩增、测序……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血液,
是人体信息的宝库。它不仅能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基因序列,还能告诉我们他最近接触过什么,
身体里残留着什么。我将我自己的血液样本作为对照组,同时,我通过医院的同学,
设法弄到了一份陆明轩的血液样本。我要对比的,不仅仅是基因。几个小时后,
初步的毒理分析结果出来了。看着电脑屏幕上生成的数据图谱,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陆明轩的血液样本中,我检测到了一种非常微量的化学物质残留。
这种物质的化学名称很长,但它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苯”。苯,是一类致癌物,
是工业生产中常见的有机溶剂。长期或高浓度暴露于苯环境中,
会对人体的造血系统造成严重损害,是诱发白血病的重要因素之一。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血液里为什么会有工业毒剂的残留?当然,
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生活中接触到苯的途径有很多,
比如新装修的房子、汽车尾气、甚至一些劣质的胶水。但这个发现,就像一块拼图,
让我看到了整个案件模糊的一角。陆明轩的病,或许并非偶然。四配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毫无意外,是全相合。我是陆明轩最完美的骨髓捐献者,也是他唯一的生机。
这个消息让陆家上下陷入狂喜,而对我来说,这只是证明了我和那个男人之间,
存在着无法否认的生物学联系,仅此而已。陆建国再次找到我,这一次,他的态度更加谦卑,
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小默,你看,我们真不愧是父子,血脉相连啊!”他搓着手,
脸上堆满了笑,“手术时间医生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下周。你看……?
”“我需要见陆明轩一面。”我提出了我的要求。陆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你们兄弟俩是该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他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不是去认亲的。我是去勘察“现场”的。在医院的无菌病房里,
我第一次见到了我这位名义上的弟弟。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因为化疗,
头发已经掉光了。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看到我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旁边的他母亲按住了。“哥……”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怯懦,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好。”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环顾着这间顶级的VIP病房,房间很大,各种医疗设备一应俱全,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陆建國的妻子,那个叫林兰的女人,热情地招呼我坐下,
给我倒水,语气温柔得像是对待亲生儿子。“小默,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她说着,眼圈又红了。我没有理会她的客套,
目光直接落在陆明轩身上。“你生病前,有没有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比如刚装修好的工厂、工地,或者接触过什么化学品?”我开门见山地问,
像是在讯问一个当事人。我的问题让病房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陆明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一直在学校上课,或者在家里。”“是啊,”林兰立刻接话,
“明轩很乖的,平时活动范围就是学校和家,
偶尔跟同学出去玩也是去商场、体育馆这些地方,怎么会接触到那些东西呢?
”陆建国也皱起了眉头:“小默,你问这个做什么?医生不是已经确诊了吗?
”“我只是作为一名医生,例行询问。”我平静地回答,
“很多疾病的诱因都和环境因素有关。”我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陆明轩的脸上,
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他在说谎。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绝对在隐瞒什么。“你喜欢玩赛车?”我忽然话锋一转,
指了指他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版的F1赛车模型。提到这个,陆明轩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整场会面中,他第一次流露出属于一个十九岁男孩该有的神采。“嗯,我……我很喜欢。
”“改装车?”我继续问。“……也、也玩一点。”他有些犹豫地承认了。我心中了然。
改装车,尤其是那些非专业的地下改装,会大量使用各种油漆、稀释剂、胶水、清洁剂。
那些地方,往往就是苯浓度严重超标的重灾区。线索,开始连接起来了。五离开医院后,
我立刻开始着手调查陆明轩的社会关系和近期行踪。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作为法医,
我们和警方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我拜托了市刑警队的一个朋友,
让他帮我查一下陆明轩名下的车辆信息,以及他手机的GPS定位记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陆明轩名下有一辆价值数百万的改装版保时捷911。而在他发病前的半个月里,
他的手机定位显示,他曾频繁出入于郊区一个废弃的工业园。那个地方,我知道。
早年间是一些化工厂的聚集地,后来因为环保问题被勒令关停,现在已经荒废,
成了很多地下赛车和改装车爱好者的聚集地。我的朋友还告诉我一个额外的信息。“沈法医,
说来也巧,你说的这个陆明轩,我们前段时间还差点找上他。”“怎么说?”我心里一紧。
“大概一个月前,那个工业园附近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
一辆超速的跑车撞上了一辆电瓶车,电瓶车车主当场死亡。因为没有监控,
肇事车辆又套了牌,我们一直没找到司机。后来排查到这辆保时捷有嫌疑,
但车主陆明轩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说他当时在国外,还有出入境记录佐证,
我们也就没再继续查下去。”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国外,不在场证明。
我立刻想到了陆建国那种人,以他的财力和手腕,伪造一份出入境记录,找人顶包,
简直易如反掌。而肇事逃逸,和之后的白血病,这两件事之间,会有关联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如果,陆明轩频繁出入那个化工厂废墟改装赛车,
导致长期接触苯而患上白血病,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但如果,他的白血病,
是“人为”的呢?为了脱罪。一个患上绝症、生命垂危的病人,在法律上和舆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