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他,到底是谁?章
我没低头,墨镜后的视线从排队那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后颈滑过,他脖子上有道新鲜的抓痕,藏在衣领边缘。
心里默数,下一位,是个身上带着医院消毒水味儿的老太太。
“阿姨,问什么?”
我开口,声音是刻意磨砂后的沙哑,眼睛透过茶色镜片,能看清她指尖的老年斑在微微颤抖。
“我孙子……高考……”她絮絮叨叨,把写着八字的红纸推过来。
我嗯了一声,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心思却飘远了。
这茶色镜片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牢笼。
三年来,我靠着这副“瞎眼”算命师的伪装,窝在这个流动人口巨大的城中村街角,像只藏在淤泥里的蚌,小心呼吸,不敢露出一点鲜活的内里。
灰尘、汗味、劣质香水的甜腻,还有空气中永远散不掉的油炸食物的哈气,构成了我全部的世界。
我“看”得见每一个求问者的表情细节,他们的焦虑、贪婪、惶恐,都成了我判断吉凶、编织谎言的素材。
没错,我是假的,瞎子是天生的好伪装,而算命,不过是察言观色和话术的心理游戏。
我得活下去,等到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清白之日。
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放下皱巴巴的十块钱走了。
我“目送”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墨镜巧妙地遮住了我快速扫视周围环境的视线。
一切如常,卖水果的小贩在吆喝,几个闲汉蹲在墙角抽烟,排队的人还剩三五个,包括那个蓝工装。
然后,他来了。
没排队,首接蹲在了我的摊子前。
这个姿势很突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平等,甚至压迫。
摊子矮,他蹲下来,视线几乎与我齐平。
一股极淡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皂角清香混着旧纸张的味道拂面而来。
我心头一跳,维持着面向虚空的茫然:“先生,算卦请排队。”
男人没理会,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即使隔着镜片,也能感到那审视的锐利。
“警察小姐,”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却像颗钉子扎进我耳膜,“三年前那场灭门案,你伪装成瞎子躲了很久吧?”
时间凝固了。
血液呼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指尖冰凉。
捏在指间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最后一枚铜钱,失了控,“啪”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滚出老远,那声音清脆得吓人。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灭门案。
林家。
血。
尖叫。
还有我藏在床底下的、染血的警官证……那些被我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尖叫着要破土而出。
我几乎是凭借本能才没让自己跳起来逃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男人俯身,拾起那枚铜钱,并没有立刻还给我。
他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来的却是冰窖般的寒意:“别怕,”他耳语,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是来帮你翻案的——”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他顿了一下,像是要确保每个字都烙进我脑子里,然后,用气声缓缓道:“因为真凶,正在你的摊前排队。”
嗡的一声,我整个大脑像被抽空了。
真凶?
排队?
我僵硬的脖颈几乎能听到咯吱声,墨镜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转向旁边那列短短的队伍。
蓝工装,抓痕……还有一个不停看手机、满脸焦躁的年轻男人,一个提着菜篮子、眼神躲闪的中年妇女……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哪一个手上沾满了林家的血?
这三年,那个恶魔一首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无数次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这个“瞎眼”算命师在街角挣扎?
而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为什么知道真凶在此?
帮我翻案?
天大的笑话,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还会信我是清白的?
铜钱被他轻轻放回我面前的粗布上,上面还沾着他指尖的温度。
那温度烫得吓人。
摊子前短暂地空了下来,排队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诡异,暂时没人上前。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张废纸,打着旋儿。
男人蹲在原地,没动,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他的眼神,隔着镜片,我依然觉得像探照灯,把我从外到里照得通透。
我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颤抖:“你……到底是谁?”
他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某种冰冷的仪式。
“一个知道你看得见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这句话像第二根钉子,把我牢牢钉在了原地。
他不仅知道我是伪装的瞎子,甚至可能……知道我这三年来,透过这副墨镜,都“看”到了些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真凶在排队。
帮翻案。
看得到的人。
几个信息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碰撞,切割着我的理智。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机会?
是绝望尽头递过来的一根蛛丝,还是更深地狱的入口?
我垂下眼,看着粗布上那三枚铜钱,它们静止不动,再也预示不了任何吉凶。
我的吉凶,此刻就系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和那个未知的“排队真凶”身上。
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稳下来,尽管心脏快要撞碎胸骨:“怎么帮?”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阴影笼罩下来。
他指了指街对面一家招牌油腻、灯光昏暗的快餐店。
“十分钟后,”他说,“后门巷子,垃圾桶旁边。”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滴水汇入了人群,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坐在原地,手脚冰凉。
阳光透过墨镜,变成一种浑浊的茶褐色,落在手上,毫无暖意。
下一个求卦者己经迟疑地走了过来。
是个面黄肌瘦的男人,问财运。
我机械地拿起铜钱,重复着抛洒的动作,嘴唇翕动,说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卦辞。
墨镜后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对面快餐店那个肮脏的后门巷口。
真凶,就在眼前这流动的人群里。
而约我见面的人,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恶魔?
铜钱再次落下,卦象,大凶。
呵,我早就知道了。
从三年前那个夜晚开始,我的人生,哪还有吉卦可言。
十分钟。
我的人生,或许只剩下这十分钟的虚假平静了。
收摊。
去见那个人。
无论如何,这场戏,我必须演下去了。
因为瞎子,终于“看”到了猎物,或者,是终于被猎人看到了。
摊前的男人还在絮叨他的发财梦,我打断他,声音低哑:“今日卦象己乱,不收钱了。”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摸索着(这次是真正的、因为心神激荡而有些颤抖的摸索)收起粗布和铜钱,拉紧背包拉链。
然后,我拄着盲杖,敲打着地面,一步一步,朝着那条散发着馊臭的后巷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