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血从我身体里抽出去，流进那个孩子的身体里。我以为这是父爱的延续，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的开端。
“李诚，再抽400CC，浩浩这边……不够了。”
张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她没进来，就靠在门框上，身上那件米色的风衣皱巴巴的，头发也有些乱。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旧日光灯，感觉眼皮有千斤重。胳膊上插着针头，一根透明的管子连着旁边的血袋。那鲜红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离开我的身体。
“好。”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护士小跑着进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口的张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麻利地换上一个新的血袋，针头在我另一只胳膊上摸索着。
“这边的血管已经找不着了，李先生，您……”护士的眉头拧成一团。
“没事，扎吧，哪儿都行。”我把脸转向另一边。
针尖刺破皮肤，一股熟悉的、迟钝的疼痛传来。我已经习惯了。
这三个月，我就像一截被榨干了的甘蔗，躺在这间单人病房里，靠着营养液吊着命。而我的血，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隔壁无菌病房里，我儿子李浩的身体里。
浩浩得了重病，再生障碍性贫血，骨髓造不出来血了。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输血，等着那渺茫的骨髓配型机会。
我的血型特殊，RH阴性血，熊猫血。巧了，浩浩也是。
医生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当张婉第一次握着我的手，哭着求我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犹豫。
“李诚，救救浩浩，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别说抽血，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现在，我的命，也快给完了。
我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空，像是被风一吹就能散架的沙子。头晕得厉害，看东西都是双影的。有时候闭上眼，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全是以前的事。
我想起第一次见张婉的时候。她是我们厂里新来的大学生，白衬衫，蓝裤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她一笑，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我当时就是个车间里的穷小子，愣头愣脑的，话都说不利索。可她偏偏就看上我了。
她说：“李诚，我就喜欢你这股老实劲儿。”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家里人一百个不同意。她爸妈都是单位的干部，嫌我是农村出来的，又是入赘，丢他们家的人。是张婉，顶着所有压力嫁给了我。
住进她家，我事事小心。工资全交，家务全包。她爸妈的脸色，我看到大的，不敢看小的。街坊邻居戳脊梁骨，说我是吃软饭的。我听着，一声不吭，埋头干活。
我觉得，我对不起张婉，让她受委屈了。我只能对她好，加倍的好。
后来，浩浩出生了。其实，当时是一对龙凤胎。女儿身体弱，生下来就进了保温箱。儿子浩浩，壮得像头小牛犊。
我高兴坏了，一手抱着儿子，隔着保温箱的玻璃看女儿。女儿小小的，像只猫。我当时就想，等她出来了，我一定把她宠上天。
可没过几天，女儿没了。
医生说，保温箱出了故障，没抢救过来。
张婉哭得死去活来，月子里就落下了病根。我抱着她，心里也跟刀割一样。那是我闺女啊，我连抱都没抱过一下。
从那天起，浩浩就成了我们家全部的指望。我把对女儿的那份爱，全都加在了他身上。他要什么，我给什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虽然累，但看着浩浩一天天长大，我觉得值。
直到三个月前，浩浩在学校晕倒了。一查，就是这个要命的病。
天，塌了。
张婉整个人都垮了，只有我知道，她是想起了我们那个没福气的女儿。两个孩子，要是再没一个，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所以，我必须救浩浩。
护士拔了针头，用棉签按着针眼。血袋已经满了，鲜红得刺眼。她提着血袋，快步走了出去。
我知道，这袋血，很快就会流进我儿子的身体里。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闭上眼，想睡一会儿。可是脑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
我想起了昨天，张婉的姐姐张琴和姐夫王建军来看我。
王建军是我们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有钱，说话也横。他一直看不起我这个入赘的妹夫。
他站在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扔在床头柜上。
“拿着，给你补补。别到时候我外甥的血跟不上了。”
那口气，像是在施舍路边的乞丐。
我没说话，也没去看那沓钱。
张琴拉了拉他的胳膊，嗔怪道：“建军，你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
张婉也赶紧走过来，把钱收起来，塞进我的枕头底下。
“姐夫也是关心你。李诚，你别多想。”
王建军哼了一声，走到窗边，点了根烟。
“一个大男人，弄成这副鬼样子。当初要不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我……”他话没说完，就被张琴打断了。
“行了，少说两句吧。”
张婉的脸色有些白，她低着头，没看我，也没看她姐夫。
我当时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股气上不来。我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命都快没了，在他眼里，还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王建军看浩浩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外甥。那眼神里，有心疼，有焦虑，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复杂。
还有张婉。她在我面前，总是那副憔悴、为儿子担心的样子。可她一转头，跟她姐夫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总会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那不是一个弟媳对姐夫该有的眼神。
是我多心了吗？
也许是我快死了，脑子糊涂了。
我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浩浩还需要我。我不能倒下。
我得活着，亲眼看着他好起来，看着他长大，娶媳妇，生孩子。
我正想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是刚才那个护士，小林。她探进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见只有我一个人，才松了口气，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削好了皮，切成了小块，放在一个干净的饭盒里。
“李先生，我看您晚饭没怎么吃，给您削了个苹果。”她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离那沓钱远远的。
“谢谢你，小林。”我扯出一个笑。
“您……别怪我多嘴。”小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您这么抽下去，身体真的会垮的。我刚才听主任说，您的各项指标都已经到临界点了。”
“我知道。”
“那个……您孩子的病，很特殊。能找到您这么一个完全匹配的血源，简直是奇迹。”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说起来也怪，按理说，直系亲属里，您爱人的血缘应该更近，可她的血型完全不匹配。反倒是您这个……父系的，能这么完美，太少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医学上的一些概率问题。”小林见我脸色不对，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我就是觉得，您对孩子真好。我见过那么多病人家属，没一个像您这样的。”
她又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小林的话，像一把锥子，在我脑子里来回地钻。
血缘更近……父系的……完美匹配……
张婉的血型，跟浩浩完全不匹配。
这件事，我一直知道。当时医生解释说，血型遗传很复杂，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也正常。
我信了。因为她是浩浩的妈，我是浩浩的爸。这还有假吗？
可现在，这些话从一个外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刺耳呢？
我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浩浩刚出生的时候，我去办出生证明，需要父母的血型报告。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看了张婉的体检单，她是O型血。我是RH阴性A型。
而浩浩，是RH阴性A型。
一个O型血的母亲，怎么可能生出一个A型血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瞬间四肢冰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一定是快死了，出现幻觉了。
我死死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那个念头，就像疯长的野草，在我脑子里蔓延开来。
张婉的躲闪。
王建军那奇怪的眼神。
还有那句没说完的话：“当初要不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块块拼图，在我脑海里，慢慢地，拼凑出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形状。
我浑身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
一种足以将我整个人吞噬的、巨大的恐惧。
导语：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想求一个真相。可当真相的门被推开一道缝时，我看到的，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地狱。
那一夜，我没合眼。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了一整夜。我就那么睁着眼，看着它由白变灰，再由灰变白。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一边有个声音告诉我，李诚，你疯了，你怎么能怀疑张婉？她是你媳妇，是你孩子的妈。她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这么想，对得起她吗？
另一边，又有个声音在尖叫。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血型，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张织了很久的网，而我，就是网里那条快要窒息的鱼。
天快亮的时候，张婉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眼下一片乌青。
“给你熬了点粥，喝点吧。”她把粥盛出来，白色的米粥，上面撒了几粒红色的枸杞。
我看着那碗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饿。”我把脸扭向一边。
张婉的动作停住了。她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
“李诚，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医生。”
“我没事。”
“你……”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你是什么血型？”我问。
张婉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手里的碗晃了一下，粥洒出来几滴，烫在她手背上，她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问你是什么血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一声，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吼完之后，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疼得像要裂开。
“O型啊，你不是知道吗？”张婉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李诚，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昨天姐夫说话太重，你往心里去了？他就是那个臭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想岔开话题。
“O型血的妈，A型血的爸，能生出A型血的儿子吗？”我一字一句地问，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
张婉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床沿。
“医生不是说了吗？血型遗传很复杂的……你，你别胡思乱想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毫无底气。
“复杂？”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多复杂？复杂到能违背遗传定律吗？张婉，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突然也激动起来，把碗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李诚！你什么意思？浩浩都这样了，你还在怀疑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还让你来当这个冤大-头？”
她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有什么证据呢？就凭一个血型的疑点，就凭我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你太让我失望了。”张婉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为了这个家，为了浩浩，没日没夜地操心。你倒好，躺在病床上，还有心思怀疑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说完，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我躺在床上，像个傻子一样。
是我错了吗？
是我太多疑，太敏感，冤枉了一个好人吗？
我的心乱了。
上午，张婉的妈来了。
丈母娘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李诚！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安的什么心？婉儿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都熬成什么样了？你还在背后捅她刀子！你是不是人？”
“我……”
“你什么你？当初要不是婉儿瞎了眼看上你，你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呢！我们张家哪里对不起你了？让你入赘，给你吃给你住，你倒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白眼狼！”
她骂得唾沫横飞，句句诛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们家，我从来就没有抬起头过。我是个外人，是个靠着他们家才能在城里立足的农村人。
“我告诉你，浩浩是我们张家的根，也是你李诚的种！你要是敢再胡说八道，动摇军心，我跟你没完！”丈母娘叉着腰，像一只要斗架的公鸡。
我闭上了眼睛。
算了。
也许真的是我错了。
我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了。浩浩还等着我的血救命。
下午，护士又要来抽血。
我把胳膊伸了出去。
针头扎进去的时候，我疼得哆嗦了一下。
也许，等我死了，这一切就都清楚了。
或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也挺好。
接下来的几天，张婉没再跟我说一句话。她每天还是会来送饭，放下就走，看都不看我一眼。丈母娘也没再来骂我。整个病房，安静得可怕。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有时候，我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眼前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影在晃。
我看见了死去的女儿，她还是那么小，在保温箱里，对着我笑。
我看见了年轻时的张婉，穿着白衬衫，扎着两个辫子，在工厂的林荫道上，回头对我笑。
我还看见了王建军，他站在一片血泊里，怀里抱着浩浩，对着我笑。
那笑，让我毛骨悚然。
我开始说胡话，发高烧。
医生给我下了病危通知。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从昏迷中醒来。
病房里很暗，只有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的小窗户里透进来一点。
我渴得厉害，嗓子眼像在冒火。我想坐起来倒水，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挣扎着，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过了好一会儿，小林才推门进来。
她看到我醒了，吓了一跳。
“李先生，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水……”我用尽力气，才发出一个音节。
小林赶紧给我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着，一点一点地润湿我的嘴唇。
一股清凉的感觉，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跟我说的话。
“小林……”我抓住她的手腕。我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小林被我吓到了，想把手抽回去，但没抽-动。
“李先生，您……您别这样。”
“求你……”我看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求你，告诉我实话。”
“什么实话？”小林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儿子……浩浩……他到底……是不是我的？”
小林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先生，您别胡思乱想了，您现在需要休息。”她想挣脱我。
“求你了……”我死死地抓着她，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快死了……我只想死个明白……求你了……”
我的眼泪，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小-林不动了。
她看着我，这个躺在床上，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男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挣扎。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李先生，”她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您……想不想看看医院的原始档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