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与清醒对视到天明的夜晚。
城市在凌晨三点陷入一种死寂的喧嚣,霓虹熄灭,人声沉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声,像是这个世界疲惫的鼾声。
可这鼾声属于别人,不属于苏寐予。
她的意识,像一枚被钉在时间流上的标本,清醒地感受着每分每秒的磨损。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一步步挪进洗手间。
开关轻响,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将她笼罩其中,也将她所有的疲惫与不堪暴露无遗。
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倒影。
灯光下,镜中人的肌肤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而眼睑下方那两团浓重的青黑,如同技艺最精湛的画家不慎泼洒的淡墨,在她单薄的皮肤上,晕染开一片无法化开的倦怠。
她的长发曾经如瀑般乌黑亮泽,此刻却失去了所有光彩,松散地披在肩头,像一捧枯草。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原本是脸上最亮的星子,清澈而灵动,此刻却像是蒙尘的宝石,曾经的神采被漫长的清醒一点点磨蚀殆尽,只余下一种被过度使用的令人心疼的浑浊与空洞。
她看起来不像个本该充满朝气的大学生,倒更像一具被时光遗忘在角落里的做工精致的东方人偶。
美丽,却没有灵魂。
她凑近镜子,冰凉的指尖触摸着同样冰冷的镜面,仿佛想从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镜像里,榨出一丝她渴望已久的睡意。
“到底要怎样,”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你才肯把睡眠还给我?”
这无声的诘问,早已在她空旷的心室里回荡过千百万次,她也问过医生,吞过药片,却终究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困倦的涟漪……
当所有的科学手段和化学制剂都宣告无效,“重度失眠症”这五个字,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命运上。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将这最后的希望,诉诸于镜中的那片虚无。
这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崩溃前的呓语。
可这一次,虚无竟然有了回应。
一段冰冷的数据,直接砸进她的视线,无视她是否愿意接收:
梦税征收通知:纳税人 苏寐予
事由:长期占用清醒资源,未履行安眠单位缴纳义务
当前状态:严重欠税。信用评级:极低。
强制执行程序已激活。
首次征收标的:记忆单元-[童年特定情感:跳绳冠军的喜悦]
支付期限:24标准时。逾期将启动强制执行程序,并处以滞纳金随机记忆模块扣除。
苏寐予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向后一缩,瘦削的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瓷砖,传来一阵钝痛。瞳孔因极致的惊惧而骤然收缩。
幻觉?长期失眠终于耗尽了她的理智,引发了严重的精神分裂?
她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猛地睁开,那段蓝色的文字,依旧悬浮在她的视野正前方,甚至随着她眼球的移动而调整着位置!
不是幻觉……
“税?”她对着空气干笑,声音嘶哑而绝望,“我连觉都睡不着,我……我欠了谁的税?我占用了谁的资源?!”
空荡的浴室里,只有她自己的回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没有回应。
甚至那诡异的“税单”本身,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了那个令人心悸的倒计时:23:59:48。
它像一枚幽蓝色的烙印,钉在她视野的角落,提醒她这荒谬的现实。
与此同时,仿佛是为了给这份“税单”提供注解,苏寐予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段被尘封已久却在此刻异常鲜明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强行地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春季运动会。
塑胶跑道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水,阳光金灿灿的,有些晃眼。
她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小手紧紧握着那根黄色的跳绳柄,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怦怦直跳。
哨声响起,她奋力起跳,手腕飞快地摇动,耳边是绳子划破空气的呼呼声,还有同学们震耳欲聋的呐喊:“苏寐予,加油!苏寐予,加油!”
当结束的哨声吹响,体育老师高声报出她打破年级纪录的成绩时,那种纯粹的喜悦和自豪,像暖流一般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胸膛。
她跑向为自己欢呼的同学,脸颊红扑扑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段关于跳跃、阳光和纯粹快乐的记忆,此刻被强行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它不再仅仅是回忆,更像是一件被贴上标签的珍贵物品,正被无形的目光估价,随时准备从她的生命展架上取走。
“不……不要……”她痛苦地捂住仿佛要裂开的头,无力地蜷缩到洗手间冰冷的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膝盖。
用一段如此珍贵,象征着她童年高光时刻的快乐记忆,去交换一夜不知道是否真实,是否安稳的睡眠?这交易何等荒谬!何等残酷!
“我拒绝!”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回声的浴室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恐惧和最后的挣扎。
然而,依旧没有回应。只有角落里那抹幽蓝的倒计时,在冷漠地、规律地跳动着:23:59:12。
长夜是刑场,清醒是牢笼。视野角落里那抹不断减少的数字,便是为这场极刑计时的沙漏。
苏寐予像一件即将被献祭的祭品,等待着被名为“梦税”的系统,一点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