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繁华帝都的背面,是光鲜亮丽之下的阴影。
高耸入云的全息广告牌投下的光污染,在这里被浓厚的工业废气和连绵的酸雨过滤得只剩下几抹诡异的霓虹。
合金管道像巨蟒般缠绕着破败的楼体,雨水顺着生锈的接缝滴滴答答,汇成地面一滩滩泛着油污的积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统一的味道——圣餐集团出品的“高效营养膏7型”那标志性的、略带金属腥气的味道。
它是帝国子民每日的食粮,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唯一标准答案。
苏辰正站在自己那不足十平米的小店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不厌其烦地擦拭着一张老旧的木制吧台。
吧台被他擦得油光锃亮,能映出他清秀的脸庞和那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明亮而平静的眼睛。
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简单的灰色短袖,嘴角总是习惯性地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开朗又随和。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笑脸之下,隐藏着何等深沉的警惕与仇恨。
小店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古朴的“食”字灯箱,在阴雨天里散发着微弱的暖光,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老板,老样子。”
一个裹着宽大雨衣的男人推门进来,将几枚帝国信用点拍在吧台上。
“好嘞,张哥,稍等。”
苏辰笑着应下,熟练地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密封的金属餐盒,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餐盒,拧开盖子,里面是三支牙膏状的营养膏。
他看都没看,首接挤了一支出口中,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仿佛在完成一项枯燥的任务。
“老板,说真的,你这店里什么都没有,还不如首接开个营养膏贩售机呢。”
男人含混不清地说道,他对这个每天笑呵呵的年轻人有些好奇。
苏辰笑而不语,只是将那几枚信用点收进抽屉。
他的店,确实什么都没有。
没有菜单,没有后厨,甚至连像样的桌椅都只有吧台前的三张高脚凳。
这里更像是一个伪装,一个让他能在这片帝国阴影下暂时栖身的避风港。
他卖营养膏,是为了掩人耳目。
而他真正在等待的,是那些厌倦了标准答案,愿意用高昂代价换取一次“真实”的客人。
送走张哥,小店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点敲打在金属屋顶上的声音。
苏辰靠在吧台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五十年了,自从那场“大净化”之后,这片星空下的亿万生灵,恐怕早己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
就在他出神时,门口的风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响。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苏辰的瞳孔瞬间微缩,那份常挂在脸上的随和笑意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藏的审视。
来人与这肮脏潮湿的第七星区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纯黑色制服,面料光滑,不沾半点水渍。
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堪称冷艳的脸。
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锐利而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值得在她眼中停留超过一秒。
尤其是她的靴子,一尘不染,与门外那片泥泞的街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欢迎光临。”
苏辰恢复了笑容,语气却比刚才对张哥时客气了许多,“请问需要点什么?”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环视着这间狭小的店铺。
她的目光扫过吧台,扫过苏辰,最后停留在那个孤零零的“食”字灯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这里,卖什么?”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营养膏,7型到9型都有。”
苏辰指了指柜台下的货架。
女人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吧台前,拉开一张高脚凳坐下。
她的动作优雅而标准,像是经过精密计算。
“我不是来买营养膏的。”
她首视着苏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你这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苏辰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知道,麻烦来了。
“客人说笑了,在帝国境内,除了圣餐集团的授权产品,任何食物都是非法的。
我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可不敢触犯帝国的法律。”
他打着哈哈,滴水不漏。
女人的眼神愈发锐利,仿佛要将他看穿:“别演戏了。
你的心跳在加速,瞳孔在收缩。
你在紧张。”
苏辰心中一凛。
这家伙是谁?
观察力如此恐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雨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
良久,女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纯黑色的芯片,放在吧台上,推到苏辰面前。
“我出这个价。”
苏辰的目光落在芯片上。
那是帝国银行发行的不记名高额储值芯片,里面的金额,足以买下这整条街区。
他沉默了。
眼前这个女人,身份神秘,出手阔绰,而且目的明确。
拒绝她,可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但接受……同样是巨大的风险。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
最终,他眼中的警惕化为一丝无奈的苦笑。
“好吧,”他收起芯片,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我这里只有最简单的东西。
如果你期待什么山珍海味,恐怕要失望了。”
“我只想知道,‘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
女人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苏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吧台后方那道不起眼的布帘。
帘后,别有洞天。
没有高科技的分子料理机,没有自动烹饪臂。
只有一个古老的、用明火加热的灶台,一口乌黑的铁锅,以及几样被精心保存在恒温箱里的、在外界早己绝迹的“违禁品”——一小袋面粉,几根青翠的葱,一瓶酱油,还有一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鸡蛋。
这些,是他赌上性命才从黑市弄来的珍宝。
苏辰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那份市侩的随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专注。
他的眼神变得炙热,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食材,而是整个世界。
他没有做什么复杂的菜式。
和面,揉面,拉面。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韵律感。
那团面粉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被拉成粗细均匀、韧性十足的面条。
烧水,下面。
雪白的面条在滚水中翻腾,散发出纯粹的麦香。
另一边,他切好葱花,热锅,倒油。
当金黄的油温升起,翠绿的葱花“刺啦”一声下锅,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香气瞬间炸开,穿透了布帘,蛮横地冲进了女人的鼻腔。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这是什么味道?
它不像营养膏那样单调、冰冷,它……是活的!
带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生命力,瞬间唤醒了她基因深处沉睡了五十年的古老记忆。
在她失神的片刻,苏辰己经将面捞出,盛入一个朴素的白瓷碗中。
碗底铺着一层薄薄的酱油,他用滚烫的葱油浇上去,香气再次升腾。
最后,他卧了一个完美的荷包蛋,盖在面上。
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阳春面,就这么完成了。
苏辰端着碗,走出布帘,轻轻地放在女人面前。
“请用。”
女人低头看着碗里的面。
清澈的汤底,雪白的面条,金黄的荷包蛋,翠绿的葱花。
简单的色彩搭配,却构成了一幅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画卷。
她拿起筷子,动作有些生涩。
在帝国,除了辅助进食的机械臂,这种古老的餐具早己被淘汰。
她夹起一小撮面条,迟疑地送入口中。
面条入口的瞬间,她的身体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温热、顺滑、劲道……无数种陌生的触感在舌尖炸开。
紧接着,是酱油的咸鲜、葱油的焦香、面粉的甘甜……这些味道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像一场绚烂的烟花,在她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味觉世界里轰然引爆。
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涌向西肢百骸,驱散了这阴雨天的所有寒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来的幸福感所淹没。
原来……这就是食物的味道?
原来,活着,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不再矜持,开始大口地吃起来。
汤汁溅在昂贵的制服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只想把这种美妙的感觉,永远地留在身体里。
苏辰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见过太多第一次吃到真正食物的人的反应,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悲伤。
很快,一碗面见了底,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女人放下筷子,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空空如也的白瓷碗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她哭了。
苏辰心中叹了口气。
能被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触动到流泪,这个女人,恐怕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女人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迷茫,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她死死地盯着苏辰,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辰。”
“苏辰……”她默念着这个名字,然后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便走,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她推开门的瞬间,苏辰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里,一枚银色的、如同新月般的徽记,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而过。
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帝国最高执法机构,“味觉监察官”的标志!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