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镜,或者说,如今枯荣寺里暂居的居士离镜,正是在这声响中醒来。
他所居的,并非厢房,而是大殿后身一处堆放杂物的耳房。
一床一桌一凳,皆是破旧,木板床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上面是一张洗得发硬、打着补丁的粗布褥子。
这与他在南山城那座九进宅院中,绫罗绸缎、暖玉温香的日子,堪称云泥之别。
然而,他睁开眼时,眸中并无半分不适与悔恨,只有一片沉静的清明。
他利落地起身,将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一如他昔日处理庞大商业账目时那般一丝不苟。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与露水的味道。
他深深一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涤过一般通透。
老僧玄晦正在院中缓慢地打着一套不知名的养生拳法,动作迟滞,却自有一股圆融的意味。
见到离镜,他浑浊的老眼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离镜合十回礼,亦不打扰。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扫帚上。
于是,他很自然地走过去,拿起那比他人还高的竹扫帚,开始清扫院中昨夜被风吹落的树叶。
“沙——沙——沙——”竹扫帚刮过青石板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取代了以往这个时辰他耳边响起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掌柜们请示汇报的嘈杂声。
他扫得很慢,却很认真。
每一片落叶,每一粒尘埃,都被他仔细地扫到一处。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这等事。
富可敌国时,自有无数仆役负责这些。
但他做得极其专注,心无旁骛。
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粗布衣服下,久未劳作的肌肉微微泛酸。
这种感觉陌生而真切,提醒着他正在经历一种全新的生活。
奇妙的是,他心中并无波澜。
没有回想起昨日那挥手间散尽二十亿家产的疯狂,没有算计此刻因他放弃而正在产生的巨额利润,甚至没有去思考未来那渺茫的仙道究竟在何方。
他的心神,仿佛全都凝聚在了眼前的扫帚上,凝聚在了那一片片被归拢的落叶上。
思绪,是前所未有的空明与平静。
仿佛他扫去的并非院中尘埃,而是积郁在心间数十年的俗世纷扰、名利枷锁。
一个小沙弥揉着惺忪睡眼从偏殿出来,看到正在扫地的离镜,愣了一下,怯生生地合十:“居……居士,早。”
“小师傅早。”
离镜首起身,温和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商场巨贾的威严与算计,只剩下一种洗净铅华的淡然。
小沙弥看着他将落叶扫成一堆,又拿来簸箕,一捧一捧地装进去,准备倒入寺外的堆肥坑。
那动作,那神态,与他昨日在城中听说的那个“散尽家财的离镜巨富”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
这分明就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扫地居士嘛!
小沙弥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离镜却并不在意小沙弥的目光。
他做完这一切,将扫帚放回原处,又去井边打水。
木桶沉重,井绳勒手,他咬着牙,一点点将水提上来,倒入院中的大水缸中。
水花溅起,映着初升的朝阳,碎金一般。
他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布衣,草鞋,额带汗迹,气息微喘。
恍惚间,那水中倒影似乎与昔日身着锦绣、运筹帷幄的身影重叠,又迅速分开。
离镜静静看了片刻,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提起水桶,再次走向井边。
昔日挥金如土,掌控商海风云;今朝扫地挑水,只求心境空明。
巨大的反差之下,他的道心,在这最基础的劳作中,反而愈发沉淀,愈发晶莹剔透起来。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