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昌三年春,三月初六,辰时三刻。
京都朱雀街东侧,顾府垂花门下,红漆描金的“江南顾氏”匾额在细雨中泛着沉光。檐角铜铃轻响,风过处,药庐前晾晒的艾草与当归被掀动一角,药香混着湿气漫入回廊。
顾晚歌立于廊下,十九岁,江南顾氏三女,庶出。身形纤长,面容清丽,右眼尾一粒朱砂痣随呼吸微动。她常着月白襦裙配银灰软甲,发间别着半截断玉,那是十二岁那年父亲从北狄商队换来的信物,断裂处从未打磨,她说留着痛才记得住人。
她指尖捻着一片干枯的曼陀罗花瓣,未碾碎,只是轻轻摩挲。这花无毒,晒透后入香可安神,但她知道,若与某些东西合用,也能叫人说不出话来。
今日周府婚书将至。
原定许配嫡女顾明婉,却因送书仆从走错路径,误入西院偏厢——她的居所。
已过去三刻。
按礼,庶女不得私收婚书,更不可启封。若不上报,便是藐视宗法;若上报,婚书归属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没动。
婢女青禾低声劝:“小姐,再不递上去,管事妈妈该来了。”
顾晚歌将花瓣放入袖中暗袋,取出药匣,揭开一层格,舀出青心莲粉,置于小钵中缓缓研磨。香气清淡,带着一丝凉意。
她说:“等她来。”
巷道尽头脚步声起,由远及近,急促而凌乱。
来人是顾明婉,二十二岁,顾氏嫡女,母亲为正室夫人,族谱上记名最早。她生得端庄,眉目如画,平日行走必有侍女相随,说话轻声细语,是京都贵圈公认的贤淑典范。
此刻她未撑伞,发梢滴水,衣襟微皱,身后跟着两名贴身丫鬟,手中捧着茶具与锦盒,像是刚从正院摆完礼回来。
她在门口站定,目光扫过案上黄绸包裹的婚书,瞳孔骤缩。
“这是什么?”声音仍压着,但尾音已颤。
顾晚歌起身,行了个平礼:“姐姐来得正好。周府婚书送到我院中,差役说是按名单投递,我未拆封,也未上报,只等你来处置。”
她退后一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恭敬,却不低头。
顾明婉盯着那婚书,像盯着一把刺进胸口的刀。
她没上前拿,也没让丫鬟去取,只问:“为何送你这儿?”
“许是差役看错了名字。”顾晚歌语气平静,“周府送来三份帖子,另两份去了林家与沈家,听说昨日就到了。这份迟了半日,路线也偏,可能是赶时辰走岔了。”
顾明婉眼神闪动。
她当然知道这份婚书意味着什么。
太傅之子周穆瑾,二十四岁,才名远播,去年科考殿试第五,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他出身清贵,又无母族干政之忧,是极理想的婚配人选。
更重要的是,近来寒门才女白柔名声鹊起,琴棋书画皆精,连几位皇子都曾邀其赴宴。顾明婉虽为嫡女,却因少时体弱未多露面,风头渐被掩盖。若再失此婚约,她在京中贵女圈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她忽然冷笑:“你倒沉得住气。婚书在手三刻,不动不报,还磨什么香?装模作样给谁看?”
顾晚歌不动声色:“青心莲能宁神,姐姐若心烦,我可赠你一些。”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顾明婉猛地抬手,袖口扫过案沿,青瓷茶盏翻落,砸在地上裂成数片,茶水溅湿裙角。
她站着没动,掌心已被碎片划破,血顺着指缝滴下,落在青砖上,像梅花印。
顾晚歌看着她流血的手,没说话。
她知道这一摔不是冲动。
是崩塌的开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顾明婉咬牙,“周穆瑾半月前去过城西茶寮,与一个抱琴女子密谈半个时辰。那人袖口沾着蔷薇香粉,怀里的焦尾琴边角磨损严重,显然是常弹之人。你说,你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顾晚歌终于抬眼:“我无意监视姐姐。只是那日我去药市采买,恰好看见周公子下车,那女子从后巷离开,香粉落在石阶上,被风吹到我裙边。我闻得出,那是西域传来的蔷薇熏料,京中只有三家铺子卖,其中一家就在白府后街。”
她顿了顿:“我只想问一句——若周公子心中已有他人,这纸婚书,究竟是福,还是祸?”
顾明婉浑身一震。
她嘴唇发白,死死盯着顾晚歌,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沉默寡言的庶妹。
“你胡说!周公子与我有婚约在先,怎会……怎会……”
“所以他从未亲口向你承诺过什么,对吗?”顾晚歌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送你的那只玉簪,是去年中秋诗会的赏品,全场十位贵女都有。你戴它出席三次宴席,旁人都以为是定情信物,可他曾单独约你见面吗?”
空气凝滞。
雨停了。
远处传来鸟鸣。
顾明婉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疯意:“好啊,顾晚歌,你藏得真深。表面温顺,背地里查人行踪,连香粉都认得。你是想夺我的婚事,还是想踩着我往上爬?”
顾晚歌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瓷,边缘锋利,她用指尖轻抚裂痕,像是在读一段命运。
然后她站起身,直视顾明婉:“我不争身份,也不求改命。只请你允我一个赌局。”
“七日内,谁能查明周公子真正心意所属——是他真心愿娶之人,还是仅遵父命应付婚约——谁便配得这婚书。”
她将碎瓷放在掌心,递向顾明婉:“若我输,任你处置,禁足也好,逐出药庐也罢,我都认。若我赢,请父亲收回成命,另议婚事。”
她补充:“我不求嫁他,只求一个公平。”
顾明婉盯着那片碎瓷,像是盯着一把刀。
她知道这赌局危险。
一旦应下,等于承认婚约尚未定局,她多年维持的体面将彻底撕开。
可若不应,今日之事传出去,只会被人说她惧怕庶妹挑战,心虚胆怯。
她缓缓伸手,接过碎瓷。
指尖划过伤口,又添一道血痕。
“好。”她声音冷下来,“我答应你。七日为限,若有半点弄虚作假,族规伺候。”
顾晚歌点头:“一言为定。”
她转身走向内室,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条旧布条,不过寸许长,灰褐色,边角磨损。
这是今晨她以半包安神香料,从周府送书仆从手中换来的。那人说,婚书本该先送正院,但临时接到吩咐,改道西院,还特意叮嘱“务必亲手交到顾三姑娘屋里”。
布条上隐约可见几个墨字:“城西……琴坊……巳时交接”。
她握紧布条,指尖用力,棱角硌进皮肉。
这不是巧合。
有人想让她拿到这婚书。
而她,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夜幕降临时,顾府灯火渐次亮起。
正院内,顾明婉独自跪坐在碎瓷之间,掌心血迹已干,侍女欲替她包扎,被她挥手赶走。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耳边反复回响那句——
“若周公子心有所属,这纸婚书,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第一次感到不安。
不只是对婚事,更是对那个一向安静的庶妹。
她想起小时候,顾晚歌被罚跪祠堂,整整一日不说一句话,膝盖肿了也不哭。后来老管家说,她趁人不备,用银针扎自己大腿保持清醒,怕昏过去被说装病。
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收到婚书?
偏院。
顾晚歌坐在灯下,翻开一本《香谱》,在“蔷薇熏”一页做了个记号。
窗外,药庐阴影里,一只乌鸦扑翅飞走。
雨后的空气潮湿沉重,府中寂静无声。
一张误送的婚书,一场未启封的约定,两个女子的命运在此刻分道扬镳。
赌局已立。
棋子已落。
没有人知道,这场始于嫡庶之争的较量,终将掀翻整个京都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