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瞳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上搬钢筋。七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铁水浇在背上，
汗水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机铃声突兀地刺破机械的轰鸣，
工头老马皱着眉头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接。"喂，妈？"程瞳用肩膀夹着手机，
双手还在调整安全帽的系带。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小瞳，
你爸...你爸他突然晕倒了，现在在医院..."程瞳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瞬间冲散了酷暑的燥热。他顾不得解释，扔下工具就往工地外跑，
边只剩下母亲断断续续的"市立医院...脑溢血...医生说很危险..."三个小时后，
程瞳站在市立医院神经外科的走廊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
数字后面的四个零让他眼前发黑。父亲程建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医生说至少要观察72小时才能确定手术方案。"妈，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程瞳把母亲按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自己却感觉双腿发软。他银行卡里只有不到五千块，
是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原本打算交下季度房租的。走廊尽头的护士站传来争执声，
程瞳下意识望过去。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正和护士说着什么，
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说过了，张奶奶的药必须按时给，钱我会想办法。"女子转身时，
程瞳看清了她的脸——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直线。
她走路很快，风衣下摆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片不肯落地的叶子。
"那是隔壁23床的陪护，"母亲顺着程瞳的目光解释道，"照顾一个孤寡老人，
听护士说不是亲孙女。"程瞳点点头，没太在意。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医药费的事。
工地那边请了三天假，但父亲的病显然不是三天能好的。他摸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
看看能向谁借钱。夜幕降临时，程瞳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安顿好母亲，自己回到病房守夜。
父亲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情况暂时稳定。推开23床和24床之间的隔帘，
程瞳又看到了那个风衣女子。她正用棉签蘸水擦拭床上老人的嘴唇，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需要帮忙吗？"程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女子转过头，眼神像被惊扰的猫一样警惕。
"不用。"她说完就拉上了隔帘，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像一声叹息。第二天清晨，
程瞳被一阵咳嗽声惊醒。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来，发现23床的老人正挣扎着要起身。
那个风衣女子不在，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已经凉掉的水。程瞳赶紧过去扶住老人："您要什么？
我帮您。""华...华丫头..."老人气若游丝地念叨着。"她去给您打早饭了，
马上回来。"程瞳猜测道，顺手倒了杯温水，"您先喝点水。"老人颤抖的手握不住杯子，
程瞳只好托着她的后颈，一点点喂。这时隔帘被猛地拉开，风衣女子站在那儿，
手里拎着豆浆和包子，眼神从惊讶迅速转为恼怒。"你在干什么？
"她几乎是冲过来夺过程瞳手中的杯子。"张奶奶要喝水，
我看你不在...""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女子打断他，
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刀片，"尤其是对张奶奶。"程瞳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点点头退回自己父亲的床边。他听见女子轻声细语地哄老人吃饭，
语气温柔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上午查房时，程瞳知道了女子的名字。
医生翻着病历本说："明华，张桂芳老人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肝功能指标不太好..."明华。程瞳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莫名觉得有些讽刺——明如光华，却冷若冰霜。中午程瞳去食堂买饭，
回来时看见明华正费力地搬着一箱矿泉水往电梯走。箱子看起来比她瘦削的身板还宽，
摇摇欲坠。"我帮你拿吧。"程瞳不由分说接过箱子。明华愣了一下，竟没有拒绝。电梯里，
两人沉默地站着，程瞳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从明华的发梢传来。"谢谢。"出电梯时，
明华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程瞳笑了笑："举手之劳。我叫程瞳，24床是我父亲。
"明华点点头，没有接话，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
程瞳和明华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共处模式。他会在打水时顺便帮明华带一瓶，
明华则会在护士查房前提醒他整理好父亲的被褥。他们很少交谈，
但病房里的空气不再那么紧绷。第四天夜里，程瞳被父亲的呻吟声惊醒。
程建国痛苦地扭动着，监测仪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程瞳按下呼叫铃，手抖得几乎摸不到按钮。
值班医生和护士冲进来，迅速拉上围帘开始抢救。程瞳被请到走廊上，透过门上的小窗，
他看见医生在给父亲注射什么，护士调整着输液速度。"会没事的。"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程瞳转身，看见明华站在走廊的灯光下，她的风衣披在睡衣外面，头发有些凌乱，
显然是匆忙起来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不带刺的话。"谢谢。
"程瞳的声音哽住了，"我爸他...""程叔很坚强。"明华说，
然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抿了抿嘴唇。程瞳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的注意力全在病房里。半小时后，医生出来说病情暂时稳定了，但需要尽快手术。
"手术费大概多少？"程瞳问，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医生报了个数，
程瞳眼前一黑。明华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水。"我认识一个报社记者，
"她说，眼睛看着别处，"也许可以帮你发起募捐。"程瞳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帮我？
"明华终于转过脸来，程瞳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周围有一圈淡淡的灰色，
像黎明时分的天色。"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张奶奶说程叔是个好人。
"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但程瞳没有追问。他太累了，
累到没力气思考明华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有什么隐情。第二天，明华真的带来了一个记者。
瘦高的年轻人拿着笔记本，详细询问了程父的病情和家庭情况。程瞳机械地回答着，
目光却不时飘向明华——她正坐在张奶奶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上。
记者走后，程瞳走到明华身边："真的谢谢你。"明华头也不抬："不用谢我，
要谢就谢张奶奶。她坚持要我帮忙。"程瞳蹲下身，平视着床上的老人："张奶奶，
您认识我父亲？
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建国...好人啊...那年冬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含糊的呓语。明华放下水果刀："她累了。"言下之意是让程瞳离开。
但程瞳没动："明华，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父亲的事这么清楚？"明华的手停顿了一下，
苹果表面已经氧化变黄。"我只是个陪护。"她最终说，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程瞳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但他隐约感觉明华和父亲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不安。下午，
程瞳接到工地工头老马的电话，说有个急活，如果他能来，可以预支半个月工资。
程瞳看着病床上昏睡的父亲，咬了咬牙："我马上过去。"临走前，他拜托护士多关照父亲，
犹豫了一下，又走到23床前。明华正在整理张奶奶的衣物，动作麻利而有条理。
"我要去工地一趟，"程瞳说，"能麻烦你...如果我爸有什么情况..."明华抬起头，
这次没有拒绝："去吧，我看着。"六个小时的体力活后，
程瞳揣着预支的五千块钱回到医院。走廊上，他看见明华站在窗边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激烈："我说了会还你就一定会还...不，
我不会回去工作...那不一样..."看见程瞳，明华立刻挂断电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父亲下午醒过一次，"她迅速转换话题，"要喝水，我喂了他一点。
"程瞳点点头："谢谢。这是..."他犹豫了一下，"男朋友？
"明华的表情变得古怪："债主。"她说完就转身回了病房，留下程瞳站在原地，
手里攥着那叠皱巴巴的钞票。晚上，程母来换班，程瞳才有时间去洗把脸。洗手间的镜子里，
他看见自己胡子拉碴，眼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袋。水流冲过手掌时，
他听见隔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程瞳本想悄悄离开，
却从门缝下认出那双米色平底鞋——明华的。哭声很轻，像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
与白天那个冷若冰霜的形象判若两人。他站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十分钟，直到明华出来。
她的眼睛红肿，但已经擦干了泪痕，看见程瞳时明显僵了一下。
"我..."程瞳不知该说什么，"我买了宵夜，要一起吃吗？"出乎意料，明华点了点头。
医院天台的风很大，吹乱了明华的头发。她小口咬着程瞳买来的包子，像只谨慎的猫。
程瞳递给她一杯热豆浆，她接过去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明华的手冰凉得像块玉。
"张奶奶的病...不太好是吗？"程瞳试探地问。明华盯着远处的城市灯火："肝癌晚期。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她是你...""什么都不是。"明华打断他，"不是亲戚，
不是恩人，什么都不是。"程瞳识相地闭嘴，低头喝自己的豆浆。夜风吹散了热气，
液体很快变凉，喝下去有种苦涩的味道。"我十六岁离家出走，"明华突然说，
"张奶奶收留了我三个月。"程瞳惊讶地抬头，明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眼睛却亮得惊人。"后来呢？""后来我去了南方，打工，被骗，再打工。
"明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上个月回来，听说她住院了，没人照顾。
"程瞳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世上最难得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你很善良。
"他由衷地说。明华冷笑一声："善良？我只是还债。"她站起身，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回去吧，程叔该换药了。"程瞳看着她的背影，
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总觉得明华身上有种违和感——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块冰，内里却是一团火，
烧得自己伤痕累累。第二天一早，记者带来了好消息。报道发出后，已经有人开始捐款。
程瞳看着手机里不断跳出的转账通知，眼眶发热。他转身想找明华道谢，却发现23床空着，
张奶奶被推去做检查了。程父的病情暂时稳定，医生安排了三天后的手术。
程瞳坐在床边给父亲擦手，注意到老人手腕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
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品划伤的。"爸，你认识张桂芳老人吗？"程瞳轻声问。
程建国半睁着眼睛，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但程瞳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下午，
程母来换班时带来一个旧相册。"收拾东西找到的，"她说，"你爸年轻时的照片。
"程瞳随手翻着，突然在一张泛黄的合影上停住了。照片上是年轻的程建国和几个工友，
背景是某个建筑工地。程建国身边站着个瘦小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
眉眼间有种熟悉的倔强。"这是谁？"程瞳指着女孩问。母亲眯着眼看了看："记不清了，
好像是你爸资助过的一个贫困生，叫什么...华？"程瞳的心猛地一跳。他翻到照片背面，
上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1999年夏，与明华摄于长江大桥工地。
照片背面那个褪色的名字像一记闷雷击中程瞳。他盯着"明华"两个字，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照片上的女孩虽然稚嫩，但那双倔强的眼睛和现在23床的陪护如出一辙。"妈，
你还记得这个明华吗？"程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母亲接过照片，
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啊，想起来了。那会儿你爸在工地当小工头，
这丫头是工地上一个临时工的女儿。后来那临时工出了事故，
你爸就资助她上学..."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那丫头命苦，后来好像离家出走了。
"程瞳胸口发闷。他想起明华说过"十六岁离家出走"，想起她对父亲病情的异常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