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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太久,反而会孕育出光。

王云干涸的识海里,忽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摇晃的、昏黄的暖意。

是了,那是马车厢里的油灯。

庄鸿三十年,他十三岁,独自离家,前往周口求学的路上。马车颠簸,灯影随之摇晃,将他稚嫩的憧憬与不安,一同投在冰冷的水门汀路面上。他不是去游学,是去朝圣——去见那位名满天下,三次入朝三次辞官,创立了“尹学”的尹文先生。

记忆的门扉由此漏开一丝缝隙。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师时,那双眼睛。不像大儒,更像一口深井,沉静,却映得出他心底所有微末的尘埃。老师没考他经义,只问了他一句家常话,话里却仿佛藏着天下的经纬。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张被铺开的白绢,而老师的目光,已为他备好了墨。

周口的四季,在黑暗中无声地轮转起来。

春日,老师带他们踏青,指着新翻的泥土说:“为政之本,在此泥中,不在庙堂。” 夏夜,在院中梧桐下讲学,蝉鸣如沸,老师的声音却清泉般流淌:“学问,是先‘问’自己,再‘学’他人。” 秋深,落叶满地,老师看着他一篇习作,沉吟良久,提笔只改了两个字,整篇文章的气韵便为之一变。 冬雪,他侍立廊下,看老师披着旧裘,独立雪中,望着京都的方向,身影寥落,仿佛背负着整个天下的寂寞。

这些片段,没有逻辑,不讲顺序,只是作为感觉,在秘狱的黑暗中复苏。那种纯粹的、对学问的敬畏,对老师的仰慕,以及那个一尘不染的、名为“王云”的少年……

这些感受,与他此刻身处的绝境,与他这副被镣铐锁住的残躯,形成了如此尖锐的对比。

而在这片由温暖记忆构成的迷雾尽头,另一段记忆,像一道冰冷的铁锥,骤然刺入——

那是武靖元年,他已是即将拜相的“王大人”。他坐在前往周口的马车上,不再是那个心怀朝圣之心的少年。车厢更华丽,速度更快,他的心也更沉——沉满了对权力的算计。他此去,不是聆听教诲,而是要去利用他的老师。

黑暗不再是虚无,它成了最巨大的容器,盛满了他七十一年的过往。

记忆的碎片不再刺人,它们化作了触感,气味,温度。

他先是感到指尖泛起一丝极淡的墨香。不是后来在相府用的那种名贵贡墨,是周口私塾里,带着些许松烟粗砺气的、最普通的墨。与之相伴的,是指尖触碰纸张时,那种微妙的、属于少年人的紧绷感。他正襟危坐,在老师尹文的目光下,小心地临摹着老师的笔迹,每一笔都灌注着全部的敬畏。

画面没有形状,只有一种被智慧包裹的温暖。

五年。同吃同住的一千八百个日夜。细节早已模糊在时光里,只剩下一种感觉:他如同一棵幼苗,被栽种在最肥沃的土壤(老师的学识)与最和煦的阳光(老师的人格)下,自然而然地、贪婪地向上生长。老师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仿佛能点亮他脑中的迷雾。那种纯粹的、只为求知而存在的喜悦,干净得像周口天空上的流云。

“为政之本,在此泥中,不在庙堂。” “学问,是先‘问’自己,再‘学’他人。”

这些话语,不是作为声音,而是作为某种精神的烙印,在他灵魂深处重新亮起微光。那时的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未必懂得这些话背后,老师用一生跌宕换来的重量。

五年时光,在回忆里真的只是一晃而过。庄鸿三十五年,他出师了。离开周口,返回江西侍奉双亲。记忆在这里没有离愁别绪,只有一种充盈的、即将去实践理想的饱满力量。他带走了一身学问,也带走了老师那沉静如水的目光,那目光曾让他觉得,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 ……

思绪的河流在这里仿佛遇到了断崖,骤然变得湍急、冰冷。

另一幅画面,带着截然不同的质感,蛮横地挤占了进来。

依旧是马车。但不再是摇晃的油灯和冰冷的土路。这是武靖元年,车厢宽敞,垫着软褥,速度快得让窗外的景物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块。车里没有憧憬,只有一种精密的、压抑的焦躁。

他已是朝堂新贵,齐王(即将是新帝)黄思才眼前的红人。此行目的明确:请老师尹文出山为相。

不,不对。

一个更清晰、更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是属于权臣王云的声音:“不是去请,是去让他拒绝。”

他需要老师这块“金字招牌”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用老师的“拒绝”来衬托他的“众望所归”。他算计好了每一步,包括如何用言辞打动那位早已看透世情的老人。

记忆在这里变得清晰而残忍。

他记得老师见到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的情绪。没有寒暄,老师直接拉着他分析朝局,讲天下大势,讲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老师的声音平稳,一如当年在周口讲学。可他,王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他心急如焚。

那些宏大的、关乎天下格局的分析,在他听来,都成了阻碍他登上相位的、无用的絮叨。他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老师,问出了那个暴露了他所有意图的问题。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让他如坠冰窟,又让他狂喜难言的话:

“扶摇,你有为相之能。老师已经老了,误不了你的相位。”

寂静。

记忆中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他所有的精心算计,所有的冠冕堂皇,在老师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面前,被剥得***,丑陋无比。

羞愧吗?有的。但旋即被一种巨大的、名为“机会”的狂潮所淹没。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咚”地一声,给老师磕了一个头。没有告别,没有回头,他逃离了那个地方,像逃离一场审判。一日快马,返回京都,奔赴他渴望已久的权力中心。

那一面,竟是永诀。

…… ……

秘狱中,王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被锁链声完美掩盖的哽咽。

不是哭,是某种东西在体内彻底断裂的声音。

那个在周口虔诚求学的少年,与那个在周口仓皇逃离的权臣,两个身影,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轰然对撞。

他终于明白了。

老师在那最后一面上,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不是祝福,不是允诺。

是审判。

早在武靖元年,他踏上相位之前,老师就已经对他这的一生,做出了最终的判决。

而“功成身退”那封信,不过是这判决书,迟来的、最后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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