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风口哨所的禁闭室,其实就是一间半地下的储藏室改造的。
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一盏十五瓦的昏黄灯泡悬在头顶,将李大志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李大志搬了条板凳,坐在瘦猴的床铺对面,中间隔着一张破旧的方桌。
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一沓稿纸,还有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他神情严肃,眼神沉静,身上那股子政工干部特有的沉稳气场,足以让大多数犯了错的新兵蛋子两腿发软。
“姓名。”
李大志拧开钢笔帽,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情绪。
躺在床上的瘦猴,被镇定剂的药效折腾得昏昏沉沉,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
当他看清面前穿着一身军装的李大志时,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别……别问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
李大志皱了皱眉。
这是典型的避重就轻,犯人的标准开场白。
他很有耐心,用笔杆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法院,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他的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回答我的问题,对你有好处。你的同伙,叫刀疤的,他往哪个方向跑了?”
“刀疤……”
瘦猴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瞬间涣散,仿佛这个名字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海里某个恐怖的闸门。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发黄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狼……狼……”
他开始语无伦次,身体筛糠似的抖动。
“好多狼……绿色的眼睛……它们……它们是恶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李大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将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了“精神受创,出现幻觉”八个字。
“冷静点!”
李大志提高了一点音量,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看着我!现在没有狼,你很安全!回答我的问题,刀疤脸,你的同伙,他跑哪儿去了?”
他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力,将瘦猴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然而,这一次,瘦猴的反应更加剧烈。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床铺上弹坐起来,缩到墙角,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着李大志。
“不是狼!不是狼的错!”
他尖叫起来,声音刺耳。
“是她!是那个小鬼丫头!是她让狼来咬我们的!”
“小鬼丫头?”
李大志心里咯噔一下,握着钢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这个词,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
昨天,江远在雪地里失魂落魄地嘶吼,喊的也是“女儿”。
这会是巧合吗?
“对!就是个小鬼丫头!”
瘦猴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描述着那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场景。
“她……她就那么大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自己腰的高度,“穿着……穿着野兽的皮!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
李大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追问。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她对你们说了什么?”
“长相?”瘦猴疯狂地摇头,“看不清!太黑了!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得清!比狼的眼睛还亮!像两颗黑玻璃珠子,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没说话!她根本就没说话!”
瘦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诡异的恐惧。
“她就站在那头最大的白狼后面……用那双眼睛看着我们……然后……然后所有的狼就都疯了!它们听得懂!它们全都听得懂那个小鬼丫头的心思!”
李大志停下了记录的笔。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陷入癫狂状态的犯人,眼神从最开始的严肃,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带上了一丝怜悯。
疯了。
这个人,被狼群吓破了胆,彻底疯了。
他大脑里已经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用来解释自己遭遇的、荒诞的逻辑闭环。
一个穿着兽皮,能用眼神指挥狼群的“小鬼丫头”。
这比那些乡野村夫口中的山精鬼怪还要离谱。
“把你知道的,关于刀疤脸的信息,都告诉我。”
李大志决定换一种方式,他不再纠结于那个“小鬼丫头”,而是想套出一些实际有用的线索。
“他的真名叫什么?你们这次走私的货是什么?准备送到哪里去?”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个“小鬼丫头”在瘦猴心里留下的心理阴影。
“刀疤……刀疤被她派去的野猪给拱了!被猫头鹰抓瞎了眼!”
瘦猴抱着脑袋,痛苦地哀嚎。
“我们都得死!谁也跑不掉!她是山里的神!不……她是山里的魔鬼!”
“我们扔过一个孩子……四年前……就是在那座山里……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四年前?
孩子?
李大志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一把抓住瘦猴的衣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四年前扔了什么孩子?说清楚!”
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
江远的女儿,就是四年前丢的!
然而,瘦猴已经被彻底的恐惧淹没,他根本无法正常交流,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报应”、“魔鬼”、“小鬼丫头”这些词。
李大志松开了手,颓然地靠回了椅背上。
他看着桌上那张记满了各种“疯言疯语”的稿纸,感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审讯,失败了。
他不仅没能问出任何关于刀疤的有用线索,没能找到可以劝说江远的证据。
反而问出了一堆足以把人逼疯的鬼话。
和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时间点。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瘦猴,转身走出了禁闭室。
门外冰冷的空气涌进来,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飞速运转。
一个因为丢了女儿而产生幻觉的连长。
一个因为遭遇狼群而被吓疯了的犯人。
巧合的是,两个人都提到了一个“小女孩”。
这能说明什么?
什么也说明不了!
李大志狠狠地将烟头摁灭在墙上。
这只能说明,极度的精神压力会让人产生类似的臆想!
瘦猴的证词,荒诞不经,漏洞百出,根本不能作为任何参考!
他不仅不能拿这份口供去劝江远,甚至都不能让江远知道这份口供的存在!
否则,以江远现在“魔怔”的状态,听到什么“四年前”、“孩子”之类的词,只会更加坚定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想到这里,李大志的头更疼了。
本来是想来找“解药”的,结果却捧回了一碗“毒药”。
他抬头看了一眼江远房间的方向,窗户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
这个倔驴,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会真的要撇开自己,私自带人进山吧?
一股强烈的不安,像是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李大志的心。
事情,好像正在朝着最糟糕的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