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替姐姐江雪下乡那天,妈往我嘴里塞了个冰冷的、硌牙的杂粮馒头,哑着嗓子说:“澜澜,
这是你欠家里的,也是欠你姐的。”我没有哭。我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尤其是在我那个嫌贫爱富、重女轻女的家里——是的,你没听错,不是重男轻女。
在这个家里,会哭会闹、长得漂亮、嘴巴甜的姐姐江雪,是天上的月亮,而我,
不过是月亮旁边一颗没人注意的、可有可无的星星。事情的起因,
是那张滚烫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八十年代初,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那个破旧的筒子楼里,
几十年没出过一个。而我,考上了。当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信,手指都在颤抖的时候,
姐姐江雪“砰”的一声,在我面前晕了过去。她也参加了高考,毫无意外地落榜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成了一个高压锅。姐姐不吃不喝,整日以泪洗面,说她没考上大学,
以后只能嫁给隔壁厂里那个满身机油味的瘸子,她的人生完了。妈抱着她,哭得比她还伤心,
一声声地骂我:“江澜你这个丧门星!你为什么要考那么好?你让你姐怎么办!
你这是要逼死她啊!”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整个屋子呛得人喘不过气。
他不说一句话,但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伤人。我成了这个家的罪人。只因为我,努力地,
想活出个人样。我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姐姐惯用的、博取同情的闹剧。
直到那个闷热的、知了叫得人心里发慌的午后。妈破天荒地给我熬了一大碗冰镇绿豆汤,
笑得一脸慈爱,亲手端到我面前:“澜澜,看你这几天复习累的,快喝了,解解暑。喝完,
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那笑容,像一张精美的、画在脸上的面具。
我看着碗里那过于碧绿的汤水,心里忽然一沉。但我还是喝了。因为在那一刻,
我竟然天真地以为,这是母亲迟来的、一丝愧疚。我错了。那不是愧疚,
那是送我上路的饯别礼。我睡了过去,睡得昏天暗地。在我不知道的黑暗里,我的父母,
用我那张录取通知书,和我所有的身份证明,连夜把姐姐江雪送上了去省城大学报到的火车。
爸妈告诉她:“小雪,从今天起,你就是江澜。你要记住,这是你妹妹心甘情愿让给你的,
你要争气,要对得起她的牺牲。”而我,这个真正的江澜,
则被他们用一张伪造的、去偏远农村插队的文书,像一件行李一样,在我还昏睡着的时候,
扔上了一辆开往大西北的、散发着刺鼻柴油味的解放卡车。车子开动时,
我被颠簸震醒了一瞬。迷蒙中,我好像看见妈站在月台下,对着远去的火车,拼命地挥着手,
脸上全是骄傲和欣慰的泪水。而对我这辆驶向未知深渊的卡车,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不是星星,我只是燃料。是用来照亮我姐姐江雪那片锦绣前程的,
一把烧完就可以丢掉的、廉价的柴火。心,在那一刻,就死了。
2我被扔在一个叫“马家沟”的地方,这里比我想象中任何一个“穷”字,都要具体一百倍。
黄土高坡,沟壑纵横,风一吹,满嘴都是沙子。村里的房子,是土坯垒的,黑黢黢的,
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土疙瘩。村长是个满脸褶子、牙齿被旱烟熏得焦黄的老头。
他接过我的档案袋,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头牲口能出多少力气。
“江……澜?”他念我的名字,磕磕巴巴的,“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啊。行,
以后就住村西头的知青点吧。”所谓的“知青点”,是一间破得四面漏风的土坯房,
里面除了一铺大炕,什么都没有。跟我同住的,还有另外两个早几年来的女知青,
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麻木的、幸灾乐祸的同情。“新来的?
”一个叫李红的、脸颊有着两坨高原红的女孩,一边啃着干硬的窝窝头,一边上下打量我,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三天,我赌你三天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家。”另一个叫张燕的,
则更直接,她冷笑一声:“回家?回哪儿去?来了这马家沟,就等于把命交给了阎王爷。
好好干活吧,小妹妹,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她们说得没错。第二天,
我就领教了这黄土地的厉害。我的任务是跟着村里的妇女一起下地“挣工分”。天不亮就起,
扛着锄头,走十几里山路去种土豆。那锄头比我半个身子都重,我抡不了几下,
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钻心的疼,混着黄土,很快就结了痂。一天下来,
我累得像条死狗,别说腰,连骨头缝里都像是被灌了铅。而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工分,
只够换一个黑乎乎的、能噎死人的窝窝头,和一碗看不见几粒米、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饭。
晚上,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土炕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李红和张燕早就睡熟了,
发出了沉重的鼾声。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那个破洞里透进来的、一小块冰冷的月光,
心里空得可怕。我没有哭。从那碗加了料的绿豆汤开始,我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我在想,
我妈,刘芬,此刻在干什么?她是不是正在灯下,给我那“争气”的姐姐江雪,
写着充满疼爱和叮咛的信?她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哪怕只有一秒钟,想起她还有一个女儿,
正在离她几千公里外的地方,被磋磨得不像人形?不会的。在她的世界里,我这颗燃料,
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夜里冷得厉害,我蜷缩起身子,胃里饿得火烧火燎。
我把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干净的衬衣裹得更紧了一些,那上面,
似乎还残留着家里樟脑丸的味道。真可笑。我竟然,还在怀念那个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地方。
我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想。想也没用。在这里,没人会可怜我,没人会帮我。能靠的,
只有我自己。黄泥地里的第一课,不是怎么种地,而是怎么活下去。活着,像一头牲口一样,
卑微但顽强地,活下去。3在马家沟,饥饿是一种常态。每天的重体力劳动,
消耗着身体里每一个细胞储存的能量,而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根本填不饱无底洞一样的胃。
我开始变得和我见过的那些灾民一样,眼睛里总是泛着绿光。看到任何可能吃的东西,
都会本能地扑上去。山上的野菜、树上的野果,甚至是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植物根茎,
我都敢往嘴里塞。有一次,我因为误食了一种有毒的蘑菇,上吐下泻,差点死在炕上。
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个叫耿老头的怪人,救了我。耿老头不是马家沟本地人。听村里人说,
他也是十几年前从大城市“下放”来的,以前好像是个了不得的大学教授,
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被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牛棚边上,
性格孤僻,不爱跟人说话,村里人都当他是个疯子,有点怕他。那天我快不行的时候,
是李红实在看不下去,死马当活马医,跑去把他给请了过来。
他给我灌了一碗黑乎乎的、苦得能把胆汁都吐出来的药汤,然后坐在炕边,
用一双锐利得不像个庄稼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家,
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蠢。”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
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我愣住了。他怎么会知道?“你那点事,从你来的第一天,
我就看出来了。”他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到我面前,“吃吧。
人是铁,饭是钢,脑子再好,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白面馒头,
还带着一点点肉末的香味。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
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这是我来到马家沟之后,
第一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我像一头饿狼,三口两口就把那个馒头吞了下去,
因为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耿老头看着我的狼狈样,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也有嘲讽。“哭有什么用?恨有什么用?想报复回去吗?”我抬起头,
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想。”我只说了一个字,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想,就对了。但是,光靠恨,是喂不饱肚子的。
你得学会用脑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总以为知识在书本里。错了,真正的知识,在土地里,
在人心里,在时代的风里。”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逆着光,留下一个干瘦但笔直的剪影。
“丫头,你记住。这个世界,马上要变天了。风,要从南边吹过来了。有的人,会被风吹倒,
有的人,会乘着风起来。你想做哪一种人?”他说完,就走了。我躺在炕上,
反复咀嚼着他那几句云里雾里的话。风要来了?什么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了。耿老头那个馒头,不仅仅是填饱了我的肚子,
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那潭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开始偷偷观察这个贫穷的村庄,观察这里的人,观察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发现,
马家沟虽然穷,但并不是一无所有。这里的山坡上,长着一种耐寒的荆棘,上面结的酸枣,
酸甜可口。村里的妇女会采一些,但都只是自家吃,从来没人想过,这东西,可以拿出去卖。
我还发现,这里的土地,虽然贫瘠,但养出来的鸡,肉质却异常紧实,下的蛋,
蛋黄也格外得黄。一个模糊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4耿老头说得没错,光靠恨,喂不饱肚子。我必须找到一条能让自己先吃饱饭的路。
我的目光,落在了村里那些满地乱跑的土鸡身上。马家沟的鸡,是散养的,
吃的是草籽、虫子,喝的是山泉水,天生天养,没人管。这在城里,可是个稀罕物。
我记得我妈每次托人从乡下买回一只土鸡,都要炖给姐姐补身子,那宝贝的样子,
好像那不是鸡,是龙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成型:我要养鸡。这个想法一说出来,
立刻遭到了李红和张燕的无情嘲笑。“江澜,你是不是饿疯了?
”李红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养鸡?拿什么养?你自己都吃不饱,还想养活一群鸡?
”“再说了,养大了又怎么样?卖给谁去?”张燕撇撇嘴,“这穷山沟里,
谁舍得花钱买鸡吃?还不如多种两亩土豆来得实在。”她们的话,很有道理。
但我心里那颗种子,一旦发了芽,就像疯了一样地生长。我没有跟她们争辩,
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悄悄地行动。我把我每天那少得可怜的口粮,省下来一半。
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就去山上挖野菜充饥。我用省下来的窝窝头,跟村里的小孩,
换了五只刚出壳不久、毛茸茸的小鸡仔。我把它们当成了我的全部希望。
我把知青点后面那块废弃的空地,用石头和荆棘条围了起来,成了一个简陋的鸡舍。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山上给它们挖蚯蚓,找虫子。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
羽毛从嫩黄变得油亮,我的心里,就多了一分踏实。当然,这一切,都瞒不过耿老头的眼睛。
他偶尔会拄着拐杖,踱步到我的“鸡场”边,看着我像个老母鸡一样,
认真地照顾着我的那几只“宝贝疙瘩”,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的微笑。
“小农思想。典型的,小农思想。”他一边摇头,一边点评,“靠这几只鸡,
你顶多能让自己不饿死。想飞出这山沟,还差得远。”我也不理他,继续忙我的。
我知道他不是在打击我,他是在点拨我。一个月后,我的五只小母鸡,开始下蛋了。
当我从鸡窝里,摸出那枚还带着温度的、温润的鸡蛋时,我激动得差点哭了。
这是我来到马家沟之后,第一次,凭着自己的努力,创造出的,属于我自己的财富。
我把攒下来的第一批十个鸡蛋,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揣在怀里,找到了耿老头。“耿爷爷,
”我把鸡蛋递给他,“谢谢你。”他瞥了一眼那些鸡蛋,没接,
反而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丫头,你知道从咱们这儿,到县城,要走多久吗?
”我摇了摇头。“六十里山路,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能到。一个月,
只有一趟运货的拖拉机,能顺路捎人。”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你想不想,让你这鸡蛋,变成真正的‘金蛋’?”我心里一动,立刻明白了什么。
“县城里,有国营饭店,有供销社,还有那些吃‘商品粮’的干部家属。
”耿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不缺钱,缺的是你手里这种,正儿八经的‘土鸡蛋’。
”我的心,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可是……”我犹豫了,“我们这里,
不让搞‘投机倒把’……”耿老头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对规则的蔑视。“规矩,是死的,
人,是活的。风,已经吹起来了。有胆子的人,早就偷偷下海了。你,敢不敢?”他看着我,
像一个引诱夏娃吃下禁果的魔鬼。我看着手里那十个沉甸甸的鸡蛋,它们不再仅仅是食物,
它们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我咬了咬牙。“我敢。”5“投机倒把”,在那个年代,
是个能把人吓破胆的词。一旦被抓住,轻则批斗,重则坐牢。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不在乎。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商业冒险”。我把两个月攒下来的四十多个鸡蛋,
用棉花一个个包好,小心地放进一个竹篮里。然后,我揣着耿老头给我画的县城简易地图,
跟着村里那趟唯一的拖拉机,在“突突突”的轰鸣和一路的颠簸中,
向着我未知的命运出发了。县城,比我想象的要繁华得多。虽然街道上还是土路,
但已经有了楼房,有了商店,街上的人,穿着也比村里人干净、体面得多。
我按照耿老头的指点,没有去人多眼杂的供销社,而是直接摸到了县政府的家属大院。
这里住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干部家庭。我像个做贼一样,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才鼓起勇气,拦住了一位提着菜篮子、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婶。“大婶,”我怯生生地开口,
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是乡下来的,家里养的鸡,下了点蛋,吃不完,
想……想问问您要不要?绝对是正宗的土鸡蛋,拿粮食喂的。”那位大婶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又看了看我篮子里那些个头不大,但蛋壳颜色很深的鸡蛋,打开了一个,
看到那橙黄得几乎发红的蛋黄,眼睛立刻就亮了。“这蛋,怎么卖?”“一……一毛钱一个。
”我报出了一个我一路上盘算了无数遍的价格。当时,供销社的洋鸡蛋,只要五分钱一个。
“一毛?你怎么不去抢!”大婶的嗓门立刻大了起来。我吓得差点扔下篮子就跑。
但一想到我那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耿老头那双嘲弄的眼睛,我硬是撑住了。“大婶,
我这真是土鸡蛋,跟供销社那不一样。您看这蛋黄,有营养。给家里孩子、老人补身子,
最好了。”我用我贫乏的词汇,努力地推销着。
也许是我这副又黑又瘦、可怜巴巴的样子起了作用,也许是那鲜艳的蛋黄确实诱人。
那位大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掏出了一块钱,说:“行吧,给我来十个。要是好吃,
下回你来了,还找我。”第一笔生意,就这么做成了。那一块钱,沉甸甸的,
被我攥在手心里,烫得我几乎要流下泪来。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我在家属院门口,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所有的鸡蛋都卖光了。一共卖了四块三毛钱。
四块三毛钱!这在当时,是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我揣着这笔“巨款”,
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去了县城的废品收购站。我花了两块钱,
买了一大堆旧书和旧报纸。这些,都是耿老头的“精神食粮”。然后,我用剩下的一半钱,
买了一斤猪肉,又割了二尺布。剩下的钱,我全都换成了盐、火柴这些在村里稀缺的日用品。
当我背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回到马家沟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李红和张燕看到我买回来的东西,眼睛都直了。“江澜,你……你发财了?”我没有解释。
我把猪肉切了一半,分给了她们。在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一块肉,
足以收买任何还未泯灭的人心。那天晚上,我提着另一半猪肉和那堆旧书,
去了耿老头的牛棚。他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就着一碟咸菜,啃着干硬的窝窝头。
看到我带去的东西,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惊讶。“你这丫头,
有点意思。”他没跟我客气,接过书,像抚摸情人一样,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我把猪肉炖了,我们两个人,就着一堆旧报纸,
吃了一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的晚饭。“丫头,记住,
”耿老头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钱,只是工具。信息,才是真正的力量。
你今天卖的,不是鸡蛋,是信息差。你比别人先知道了‘城里人需要什么’,
并且‘你有什么’,你就赢了。”他指了指那堆旧报纸:“把这些,都给我看完。看懂了,
你就能知道,那股‘风’,到底要往哪儿吹了。”从那天起,
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卖鸡蛋的“倒爷”。我开始疯狂地阅读那些旧报纸,
从那些泛黄的、油墨味的纸张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山沟外那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界。
“个体户”、“承包制”、“商品经济”……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
打开了我脑中一扇扇尘封的大门。我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了。而我,江澜,
要做的,不仅仅是吃饱饭。我要站在这风口上,亲手,把我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
6我的“鸡蛋生意”越做越大。我不再满足于自己那几只鸡,
我开始挨家挨户地去收购村里人的鸡蛋。起初,他们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觉得我这个城里来的女娃娃不靠谱。我没有多费口舌。我直接用白花花的盐和崭新的火柴,
跟他们交换。在马家沟,这些日用品,比钱还好使。很快,整个村子的鸡蛋,都被我垄断了。
我成了马家沟第一个“万元户”……当然,是“鸡蛋户”。有了稳定的货源,
我不再满足于只跑县城。我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省城。省城更大,更有钱的人更多,
我的鸡蛋,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我用赚来的第一笔“巨款”,
买了一辆二手的凤凰牌自行车。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
成了我征战世界的坐骑。我每周一次,天不亮就出发,驮着几百个鸡蛋,
骑行一百多里山路去省城。每次回来,都累得像散了架,屁股被磨掉一层皮。
但看着口袋里越来越多的钱,我觉得一切都值。我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能人”。李红和张燕,
也从最初的嘲讽,变成了现在的巴结和讨好,主动帮我收鸡蛋、打包。我没有拒绝,我知道,
在这个地方,一个人是走不远的。我需要帮手。我用赚来的钱,在知青点,第一次,
吃上了白面馒头,吃上了肉。我甚至,给自己扯了块新布,做了件新衣服。生活,
似乎在一点点变好。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蚀骨的孤独和恨意,就会再次将我淹没。
我赚的钱越多,就越恨。我恨我妈的偏心,恨我爸的懦弱,
更恨我那个只会装可怜的姐姐江雪。是他们,把我推到了这个绝境。如果不是他们,
我本该坐在明亮的大学教室里,而不是在这黄土坡上,为了几毛钱的利润,
像个男人一样拼命。我开始尝试着给家里写信。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炫耀我赚了多少钱?
控诉他们的无情?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我只写了短短几行字:“爸,妈,
姐:我在马家沟一切都好,请勿挂念。这里的人对我很好,每天都能吃饱饭。勿回信。
”我没有说我过得有多苦,也没有说我心里有多恨。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江澜,还活着。
我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被这乡下的苦日子磋磨死。我把信写好,却迟迟没有寄出去。
我不知道,这封信寄回去,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们会愧疚吗?还是会觉得,
我这个“牺牲品”活得太好了,是一种对他们“恩赐”的背叛?
耿老头看到了我那封没寄出的信。“想家了?”他问。我摇了摇头:“那里不是我的家。
”“那就对了。”他点了点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温柔”的东西,
“丫头,当你不再对那个地方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你才算真正长大了。恨,是很好的动力。
但如果一直被恨牵着鼻子走,你早晚会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被情绪控制的蠢货。
”他指了-指我的心口:“这里,要冷。脑子,要热。你要做的,
不是向他们证明你过得有多好,而是要强大到,让他们只能仰望你,后悔,并且,害怕。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所有的迷茫。是啊。我为什么要渴望他们的认可?
我为什么要期待他们那廉价的愧疚?我当着耿老头的面,把那封信,撕成碎片,
扔进了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着我年轻但已经写满坚毅的脸。从那一刻起,
我彻底斩断了对过去的所有留恋。我不再是刘芬和江建国的女儿,不再是江雪的妹妹。
我是江澜。只是江澜。一个,要在这片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帝国的,江澜。
7. 一场鸡瘟,烧不尽的野心就在我的“鸡蛋帝国”初具规模,
甚至开始向周边村子辐射的时候,灭顶之灾,毫无征兆地降临了。一场可怕的鸡瘟,
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席卷了整个马家沟。起初,只是零星有几只鸡,蔫头耷脑,不吃不喝。
村里人没当回事,以为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很快,死亡就开始蔓延。
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鸡,第二天一早,就直挺挺地倒在了鸡窝里,浑身的毛都脱落了,
死状凄惨。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迅速在村子里传开。我的“养鸡场”,是重灾区。
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几百只鸡,在短短三天之内,死了一大半。每天早上,我都像是在上刑场,
推开鸡舍的门,看到的,都是满地僵硬的尸体。我整个人都快疯了。这不仅仅是钱的损失。
这些鸡,是我走出绝境的全部希望,是我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王国。现在,
这个王国,正在我眼前,一点点地崩塌。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不再叫我“能人江澜”,而是背地里指指点点,说我是个“丧门星”,
是我把这晦气的病,从外面的世界带回了马家沟。“我就说吧,这城里来的女娃娃,
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咱们村的风水都给搞坏了!”“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养鸡,
从来没出过这种事!肯定是她搞的鬼!
”之前那些把鸡蛋卖给我、从我这里换到盐和布的村民,此刻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们成群结队地冲到知青点,把那些卖给我的、还没来得及运走的鸡蛋,全部抢了回去,
还砸烂了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赔钱!你得赔我们家的鸡!”“滚出马家沟!你这个灾星!
”唾沫星子和谩骂,像石头一样,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李红和张燕,吓得躲在屋里,
根本不敢出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央,像一只被狼群围攻的羔羊。我的心,
比被扔进这山沟的那天,还要冷。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众叛亲离。
就在我快要被那些愤怒的村民撕碎的时候,耿老头拄着拐杖,出现了。他干瘦的身影,
像一堵墙,挡在了我的面前。“都给我住手!”他大吼一声,声音沙哑,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一群蠢货!天灾面前,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
就知道欺负一个女娃娃!马家沟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耿老头在村里积威很重,
虽然大家怕他,但也敬他。他一发话,场面暂时被镇住了。“耿……耿先生,话不能这么说。
我们家的鸡都死光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一个村民哭丧着脸说。“死光了,
就想办法再养!天塌不下来!”耿老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都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