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达卡街头的星光飞机舱门打开的瞬间,
一股热浪夹杂着潮湿的、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一块湿透的厚毯子,
将林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六月的达卡,用它最具侵略性的方式,
迎接了这位来自中国江南水乡的旅人。樟宜机场的冷气与秩序感恍如隔世,
眼前是萨德·拉赫曼国际机场抵达区的混乱喧嚣,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
出租车司机、旅馆掮客们挥舞着手臂,声音高亢而急切,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林远拖着行李箱,艰难地穿过人群,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浅灰色T恤的后背。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因这突如其来的高温而泛红,眼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作为一个习惯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世界的旅行博主,他自诩见过不少世面,
但达卡的这种“热烈”,依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此行的目的,
是试图捕捉这个南亚国家在快速发展中的真实脉动,而非仅仅停留在风景明信片般的景观。
几经周折,他坐上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驶向预定的酒店。
窗外的景象如同快速切换的幻灯片:现代化的高楼与低矮破旧的棚户区比邻而居,
挂满乘客的公交车像沙丁鱼罐头般喘息着前行,
动艺术品的人力三轮车当地人称为“黄包车”或“里克斯haw”在车流中灵巧地穿梭,
铃声响个不停。
吃的香料味、隐约的垃圾腐臭以及……一种属于超大型城市的、蓬勃而又略显粗糙的生命力。
在酒店稍作安顿后,林远决定出去走走,体验一下街头氛围。下午的阳光依旧毒辣,
着人行道——如果那坑洼不平、时常被摊贩占据的地方能算人行道的话——漫无目的地走着。
噪音分贝高得惊人,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人群的嘈杂声,
混合着不远处工地的金属撞击声,形成一首永不停歇的都市交响曲。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渴望从这片混沌中打捞出一丝清凉或秩序。就在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似乎毫无规则可言的车流不知所措时,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喧嚣,
传入他的耳中:“先生,需要车吗?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价格公道。”英语。
虽然带着明显的口音,但语法正确,用词准确,流利程度远超林远的预期。他惊讶地扭头,
看见一个年轻人从一辆漆成蓝绿相间、车篷上还挂着些许彩色流苏的人力三轮车旁跳下。
那年轻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材瘦削但筋骨结实,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还算整洁的咖啡色POLO衫,下身是条廉价的西裤,
脚上是一双已经开裂的塑料拖鞋。他的皮肤是常年烈日炙烤后的深棕色,
脸上带着殷勤而真诚的笑容。但最吸引林远的,是他那双眼睛——明亮、清澈,
透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机敏和渴望,像暗夜里偶然点亮的两颗星辰。“你会说英语?
”林远有些惊喜地问道,仿佛在异国他乡找到了救命稻草。“是的,先生!一点点。
”年轻人笑着回答,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可以做你的导游,带你看看真正的达卡。
”他的自信并非夸夸其谈,而是源于一种对自己地盘的熟悉和某种内在的底气。
简单的交谈后,林远知道了他的名字——哈桑。在七十万达卡人力车夫中,
能像哈桑这样用英语顺畅交流的,无疑是凤毛麟角。
林远选择他的理由简单而直接——沟通的便利胜过一切。谈好价格100塔卡,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林远坐进了三轮车后座。车厢狭窄,座椅是硬木板铺了层薄垫,
但提供了一个观察城市的独特视角。哈桑灵活地蹬起车子,像一尾游鱼,
轻巧地汇入了由汽车、摩托车、行人、甚至偶尔出现的牛羊组成的洪流之中。“先生,
您从哪里来?”哈桑一边熟练地操控着车把,避开各种障碍,一边回头大声问道。“中国。
我叫林远。”“中国!伟大的国家!”哈桑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北京,上海,
长城……还有马云,阿里巴巴!”他不仅能说出几个中国大城市的名字,甚至提到了企业家,
这让林远更加惊讶。随着三轮车深入达卡的老城区,哈桑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
他指着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莫卧儿风格建筑,
讲述它昔日的辉煌;他穿过狭窄得仅容一辆三轮车通过的小巷,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手工作坊,
工匠们敲打金属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会在某个飘出浓郁奶茶香气的路边摊前稍作停留,
解释这种“恰伊”对孟加拉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他的讲解并非机械背诵,
而是夹杂着个人的观察和见解。
他会指着一片拥挤的居民区说:“这里住着很多像我们一样从农村来讨生活的人,不容易,
但大家都在努力。”路过一个正在兴建的购物中心时,他会评论道:“看,发展很快,
但希望好处能落到每个人头上。”林远坐在车上,
听着哈桑用流利的英语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看着他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在烈日下奋力蹬车,
心中充满了好奇。这个年轻人的见识和谈吐,与他的人力车夫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的英语是从哪里学的?他的视野为何如此不同?途中休息时,林远递给哈桑一瓶水,
趁机问道:“哈桑,你的英语说得真好,是在学校学的吗?”哈桑接过水,道了谢,
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先生。我没上过多久学。主要是自学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听广播,BBC、VOA。还有,跟像您这样的游客练习。
我有一个小本子,记下不会的单词。”他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多学一点,
就能多看看世界,哪怕是通过别人的讲述。”夕阳开始西斜,
给这座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城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一天的游览接近尾声,
林远感到又累又饿,但也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达卡”,
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哈桑。三轮车停在林远酒店附近的街角。林远付了车费,
看着哈桑满是汗水的脸和那双开裂的拖鞋,心中一动。
他指着街对面那家灯火通明、有着熟悉红色招牌的肯德基餐厅,真诚地说:“哈桑,
今天辛苦你了。一起进去吃个汉堡吧,我请客。”瞬间,
那个在整个下午都显得自信从容、侃侃而谈的哈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闪烁,下意识地低下头,
盯着自己那双破旧的拖鞋,仿佛它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摆了摆手,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不,不,先生……谢谢您的好意。
但是……那是富人才去的地方。我是穷人,我进去……不合适,会有麻烦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远愣住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扇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门,
就立在那里。它隔开的不仅仅是空调凉爽的快餐厅和闷热嘈杂的街道,
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阳光的余晖洒在肯德基明亮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也照在哈桑微微佝偻的、布满汗渍的背上。林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比如“我请客没关系”,或者“里面谁都可以进”,
但他看到哈桑眼中那份混合着尊严、无奈和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轻声说:“好吧,那……明天见?”哈桑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明天见,
林先生。下午一点,酒店门口等您。”说完,他敏捷地跳上三轮车,迅速蹬动,
瘦削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达卡街头永不落幕的车流与人海之中。林远站在原地,
望着那家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肯德基,心中五味杂陈。达卡的第一天,
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哈桑,这个神秘而独特的车夫,
和他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好奇心。他隐约感觉到,他们的故事,
或许才刚刚开始。2 那扇透明的门哈桑和他那辆色彩鲜艳的三轮车消失在嘈杂的街角,
留下林远独自站在酒店门口,心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肯德基那扇明亮的玻璃门,
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餐厅的入口,它变成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界线,
冰冷地反射着达卡街头的喧嚣与尘埃。哈桑那句“我是穷人,进去会有麻烦”的低语,
像一枚细针,刺破了林远作为旅行者暂时构建起的浪漫泡泡,
让他直面了这座城市肌理下最真实、最坚硬的骨骼——阶级的鸿沟。这种鸿沟,
林远在书本上、在纪录片里见过无数次,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以一种带着体温和汗水的具体形式,砸在他的面前。它不在遥远的别处,
就在哈桑那双下意识躲闪的眼睛里,在他盯着自己开裂拖鞋时那微微蜷缩的脚趾上。
林远想起哈桑谈起马云、谈论国家发展时那双发光的眼睛,
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对广阔世界有渴望的灵魂;而此刻,
这灵魂却被一扇看似寻常的门禁绝在外。这不是法律条文的规定,
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内化规训,是社会结构在个人心中投下的阴影。
林远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仿佛第一次触摸到了达卡这座城市冰冷的皮肤。第二天下午一点,
哈桑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口。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也像是仔细梳理过,
但脚上依然是那双熟悉的破旧拖鞋。看到林远,
他露出了一个略带腼腆却比昨天自然许多的笑容,仿佛昨夜那场小小的尴尬从未发生。
“林先生,下午好!今天我们去哪里?”他的英语依旧流利,眼神恢复了昨日的明亮。
林远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也回以微笑:“今天听你安排,哈桑。
我想去看看……普通人真正生活的地方。”他刻意避开了“贫民窟”这个词,
但哈桑立刻心领神会。“没问题!”哈桑用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是坦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社区。那里……很真实。
”三轮车再次启动,这次没有驶向任何历史遗迹或观光点,
而是朝着与市中心繁华地带相反的方向骑去。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密集的建筑取代,
沥青路面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
得复杂起来——炊烟、霉味、下水道的气息、还有人群密集居住特有的生活气味混杂在一起。
车子最终在一条狭窄得几乎无法通行的泥泞小巷口停下。哈桑利落地跳下车,
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林远说:“兄弟,里面车进不去了,得走几步。
”他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兄弟”这个称呼,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林远跟着哈桑,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迷宫般的巷子。
两旁是密密麻麻用铁皮、木板和塑料布搭建起来的简易房屋,层层叠叠,仿佛随时会倒塌。
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杂乱地缠绕。孩子们光着脚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奔跑嬉戏,
看到林远这个陌生的东方面孔,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女人们在家门口或用公共水龙头洗菜、洗衣,
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收音机里的音乐声此起彼伏。这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却也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为基本生存而挣扎的气息。哈桑在一扇低矮的铁皮门前停下。
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铁丝轻轻别着。“这是我的家,”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侧身让林远进去,“一个很糟糕的房子,请进,兄弟。有点脏,别介意。”尽管有心理准备,
屋内的景象还是让林远的心揪了一下。空间极其狭小,不到七平米,没有窗户,光线昏暗,
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所谓的“家”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
地上铺着几张旧草席和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毯子,这就是全家人的床铺。
几个破旧的塑料袋挂在墙上,里面大概装着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
屋里有两个男人,看起来比哈桑年长些。哈桑连忙用孟加拉语介绍:“这是我的叔叔,
这是我弟弟。”他们朝林远友善地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局促。哈桑转向林远,
语气带着歉意:“兄弟,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只有睡觉的地方。我没办法好好招呼你,
能为你做的,只有请你坐在地上了。”他指了指草席。林远连忙说:“这里很好,哈桑。
我不在乎这些,我喜欢这里,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他的话是真诚的,
哈桑的坦诚和信任让他感动。他环顾这个陋室,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能用英语讨论全球经济的年轻人,
夜晚就蜷缩在这样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房间”的地方。哈桑似乎松了口气,
他拿出一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的空塑料瓶,倒了些水给林远。“我们不是发达国家,
我们还在发展,”他像是在对林远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眼神中却并无自卑,
反而有一种韧劲,“发达国家有中国,美国,英国……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我们是落后的国家,但是我们一直在发展中。也许100年后,150年或200年后,
我们一定会克服。请等着我们。”这番话,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一种宣言,
一种深植于苦难中的希望。这时,林远突然想起昨天分别时,
因为哈桑拒绝去肯德基而产生的一个念头。他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个印着肯德基标志的纸袋,
里面是他来之前特意买的两个汉堡。“哈桑,我带了点吃的,我们一起吃点吧。”看到纸袋,
哈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更加窘迫的神情。他看了看屋里的叔叔和弟弟,犹豫了一下,
还是接过了纸袋。他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汉堡拿出来,
分成四份——尽管林远表示自己吃过了——然后递给了叔叔和弟弟一人一份,
自己留了最小的一份。三个人,分食两个汉堡。
叔叔和弟弟显然很久没吃过这样的“洋快餐”,吃得很香,也很迅速。哈桑小口地吃着,
眼神有些飘忽。林远看着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后悔极了,
心里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如果知道家里还有别人,我一定会多买几个!
”他此刻才真切地体会到,哈桑昨天拒绝的原因,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尊严,
也关乎他无法独自享受“奢侈品”而让家人旁观的那份骨肉亲情。离开哈桑的“家”时,
天色已近黄昏。回酒店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到达酒店门口,林远掏出钱包,
除了应付的100塔卡车费,他又拿出了1000塔卡约合60人民币,
相当于哈桑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塞给哈桑。“哈桑,这个你拿着,给家里买点吃的。
”“不不不,兄弟你这是干嘛?”哈桑像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后退,脸上写满了坚决,
“车费100塔卡就好。这个,不行!”他的语气异常坚定,
那种在肯德基门前出现的局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感。“哈桑,
这是我的心意,你今天让我看到了非常宝贵的东西……”林远试图说服他。“不行,兄弟。
”哈桑打断他,眼神清澈而固执,“你付了车费,我提供了服务。我们是公平的。这个钱,
我不能要。”他只抽走了那张100塔卡的纸币,将剩下的钱推回给林远,
然后露出一个疲惫却真诚的笑容,“明天你还需要车吗?
”林远看着哈桑那双因为长期蹬车而骨节粗大、布满裂痕的手,
又看看他眼中不容侵犯的骄傲,终于不再坚持。他收回了钱,心中对哈桑的敬意却更深了。
“需要。明天下午,我们去河边看看吧。”“好!一点钟,不见不散!”哈桑高兴地应道,
跳上三轮车,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几天后,林远结束了在达卡的行程,
继续前往孟加拉国的其他城市。但他发现,哈桑和那个铁皮屋里的情景,
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通过新买的当地手机卡,偶尔会给哈桑发条短信,问候一下。
哈桑的回复总是很慢,有时是隔天,有时甚至更久,
内容也多是关于天气、生意或者简单的问候。信号时好时坏,沟通断断续续,
但这一根细细的无线电波,却成了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脆弱纽带。林远并不知道,
在这断断续续的联系背后,一场巨大的变故正在悄然酝酿,
即将再次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3 失联与寻找离开达卡后,
林远沿着孟加拉湾向南,去了港口城市吉大港。吉大港的喧嚣与达卡不同,
带着海风的咸湿和货轮鸣笛的低沉。他拍摄了繁忙的码头,走访了造船作坊,
记录着这个国家经济脉搏的跳动。然而,无论眼前是壮阔的海上日落,
还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市集,他的思绪总会不时飘回达卡那条迷宫般的狭窄小巷,
飘回那个昏暗的铁皮小屋。哈桑的身影,和他那双在困境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像一枚烙印,
深深留在林远的心上。他时常会想起哈桑说“我们一定会克服”时那笃定的眼神,
想起三人分食两个汉堡时的沉默,想起哈桑坚决推回那1000塔卡时挺直的脊梁。
这个年轻的孟加拉车夫,以一种极其质朴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
触动了林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不再是旅行者对一个“他者”的猎奇式同情,
而是一种基于对个体尊严的认可而产生的、真正的牵挂。
他偶尔会给哈桑发去简短的问候:“吉大港下雨了,达卡怎么样?”“最近生意好吗?
”哈桑的回复总是迟来,且简短:“达卡很热,兄弟。”“谢谢,生意一般。”但至少,
这条线还连着。然而,大约在离开达卡两周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林远发出一条询问的信息后,手机屏幕第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一天,两天,
一周……没有任何回音。起初,林远以为只是信号问题,或是哈桑忙于生计无暇看手机。
但当他尝试拨打那个号码时,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而重复的“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林远心中蔓延。哈桑不是那种会无故失联的人,
尤其是在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微妙的友谊之后。林远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手机丢了?
被偷了?或者,他只是暂时回了乡下?但无论如何,彻底失去联系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吉大港的风景在他眼中渐渐失去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对哈桑处境的担忧。
那个在达卡街头侃侃而谈、在贫民窟里依然保持着惊人尊严的年轻人,到底遭遇了什么?
这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最终压倒了他原定的旅行计划。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
他必须回去看看。几乎没做太多犹豫,林远改变了行程,买了一张返回达卡的车票。
当他再次踏上达卡嘈杂的土地时,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空气依然闷热,
喧嚣依旧,但林远的心境已完全不同。他不再是那个好奇的观察者,
而是一个带着明确目标——寻找哈桑——的行动者。他首先回到了上次入住的那家酒店附近,
在哈桑通常等活的那个街角守候。一天过去了,熟悉的三轮车和那个瘦削的身影没有出现。
他向其他车夫打听,比划着哈桑的样子,描述着他流利的英语。一些车夫露出茫然的表情,
摇摇头;另一些则似乎有点印象,但也表示“好久没看到他了”。哈桑就像一滴水,
消失在了达卡人海的汪洋之中。林远没有放弃。他凭着记忆,
再次走向那片位于城市边缘的贫民窟。迷宫般的小巷似乎比之前更加破败泥泞。
他艰难地找到那扇熟悉的、用铁丝别着的低矮铁皮门。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隔壁一个正在洗衣服的老妇人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林远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夹杂着手势,询问哈桑的去向。老妇人听懂了“哈桑”的名字,
她擦了擦手,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用孟加拉语说了很长一段话,见林远听不懂,
便指了指一个方向,又做出一个生病咳嗽、虚弱躺倒的动作,最后摆了摆手,
意思是“不在这里了”。林远的心沉了下去。他连比划带猜,结合老妇人的表情和动作,
大致明白了:哈桑生病了,很重的病,已经无法再蹬三轮车,所以离开了这里,
回老家rural home/village去了。生病?什么病?严重到什么程度?
老家又在哪里?孟加拉有成千上万个村庄,如同繁星散落,他该去哪里寻找?一时间,
林远感到一阵无力感和深深的自责。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
如果他能更频繁地联系……但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
约提过他的老家在某个叫“诺尔布尔”Noapara的地区附近注:此为虚构地名,
因原文未指明,但并不具体。这几乎是唯一渺茫的线索。林远知道,仅凭自己一个人,
在偌大的孟加拉农村寻找一个不知具体地址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需要帮助。
他找到了当地一家小旅行社,雇请了一位兼取导游和翻译的当地人帮忙。
他们根据“诺尔布尔”这个模糊的信息,开始四处打听。过程异常曲折,
他们坐当地破旧的长途汽车,换乘颠簸的三轮摩托车,甚至一段路需要依靠步行。
每到一个村庄或集镇,
他们就向当地人描述哈桑的特征——一个曾在达卡做人力车夫、会说一些英语的年轻人,
最近因病回来了。大多数时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烈日炎炎,路途劳顿,希望渺茫。
同行的翻译几次露出犹豫的神色,暗示这或许是大海捞针。但林远没有放弃,哈桑在病中,
可能正需要帮助,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奔波打听了两天之后,
在一个偏僻村庄的小茶摊上,一位老人听了描述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用孟加拉语对翻译说:“听起来像是侯赛因家的小子……对,是哈桑,
前段时间被人从达卡送回来的,病得挺重,就住在村西头。”那一刻,林远几乎要喜极而泣。
所有的疲惫和焦虑仿佛都有了着落。他按照老人的指引,和翻译一起,朝着村西头走去。
越往前走,房屋越发简陋,土路越发狭窄。最终,
他们停在了一间比达卡铁皮屋好不了多少的土坯房前。房子低矮,墙壁斑驳,
安静得有些异样。林远站在那扇虚掩的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门后是怎样的景象,
不知道哈桑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他找到了。他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草席上的身影。那身影如此瘦削,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与记忆中那个奋力蹬车、眼神明亮的年轻人判若两人。“哈桑?”林远试探着叫了一声,
声音有些颤抖。草席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来。
当那双深陷的、几乎失去光彩的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终于辨认出门口逆光站着的林远时,
瞬间瞪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光亮。“林……兄弟?
”哈桑的声音极其虚弱、沙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林远快步走上前,蹲下身,
看着哈桑苍白憔悴的脸庞和瘦得脱形的身体,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
他紧紧握住哈桑枯瘦的手,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千辛万苦的寻找,
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然而,找到哈桑的欣慰,
瞬间被眼前这残酷的景象所带来的心痛所淹没。他知道,他们的故事,
即将进入一段最为艰难的篇章。4 重逢在困境深处土坯房内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尘土和疾病混合的沉闷气味。林远蹲在草席旁,
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就是哈桑。昔日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如今深陷在眼窝里,蒙着一层灰翳,只有偶尔转动时,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证明着灵魂尚未被病痛完全吞噬。他的脸颊凹陷,皮肤蜡黄,紧贴着突起的颧骨,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费力,仿佛连抬起胸口的重量都难以承受。
曾经灵活有力地蹬动三轮车的双腿,此刻在薄毯下只显出骨骼的轮廓。
“哈桑……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林远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紧紧握住哈桑那只枯瘦、发烫的手,感觉像握着一把干柴。哈桑扯动嘴角,
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
最终化为一声虚弱的叹息:“兄弟……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的英语变得断断续续,
气息微弱。“我联系不上你,很担心,就回达卡找你……”林远简单解释着,
目光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比达卡的铁皮屋更加简陋,泥土的地面,墙壁开裂,
除了一张破旧的草席、几个陶罐和角落里堆放的少许杂物,几乎一无所有。
哈桑的叔叔和一个看起来是他弟弟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愁苦和无助。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和翻译的帮助,林远大致拼凑出了哈桑的境况。他得了严重的胆囊炎,
并发严重的贫血,持续的高烧和剧痛让他根本无法从事任何体力劳动。
在达卡花光了微薄的积蓄,看了几次简陋的诊所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沉重。
无力支付城市的生活费用和医药费,他只能被亲人送回老家,听天由命。所谓的“治疗”,
几乎仅限于村里土医开的些草药,以及硬扛。“上次像样地吃药……还是我母亲临终的时候。
”哈桑喃喃地说,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草席。
这个家庭,连最基本的医疗保障都是一种奢望。林远的心被巨大的酸楚攫住。他无法想象,
这个曾经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年轻人,是如何在病痛和绝望的折磨下,
一步步被消耗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不行,哈桑,你必须去医院,
接受正规治疗。我现在就带你去!”这个决定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
最近的乡镇卫生院在几公里外,道路崎岖。哈桑虚弱得几乎无法独自站立。
林远和哈桑的弟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搀扶到租来的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上。
一路的颠簸让哈桑痛苦地蜷缩着,呻吟不止。到了乡镇卫生院,
眼前的景象让林远的心又凉了半截。设施极其简陋,病人拥挤,医护人员面无表情,
效率低下。他们等了很久才见到医生,诊断过程仓促而粗糙。
当林远询问更详细的治疗方案和药物时,医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开了一些最基础的消炎药和止痛片,并且暗示如果要去条件更好的县医院,
需要更多的钱和关系。在整个过程中,林远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对贫困患者的冷漠,
甚至是一种无声的歧视,仿佛哈桑这样的穷人生病,本身就是一种麻烦。
没有人对他们恶语相向,但那种制度性的忽视和阶层性的傲慢,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