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屿拿到医学院录取通知书那天,溪畔村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阿雾蹲在他家门槛上,
手里捏着刚摘的野草莓,汁水染得指尖通红:“苏屿,你走了,谁帮我采悬崖上的草药?
”他没回答,却在转身去县城的路上,被阿雾拽住衣角,她眼底翻着水光,
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你敢不回来,我就把你藏在溪底的那瓶星砂,全倒进泥里。
”1 雾中的通知书七月的溪畔村,雾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天还没亮透,
苏屿就被窗棂上的潮气冻醒,推开门时,乳白色的雾团涌进来,裹着溪边潮湿的水汽,
呛得他猛咳了两声。脚下的青石板路早被雾泡软,每走一步都沾着细碎的水珠,
鞋尖很快就湿了大半。他要去村口等邮差。昨天村支书带话来,说县城的通知书可能今天到,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苏屿心里,整夜都没沉下去。溪畔村的人一辈子困在雾里,出去读大学的,
他是头一个——还是医学院。雾里的能见度不足五米,远处的溪水声被雾滤得模糊,
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能让人辨清方向。苏屿攥着衣角往前走,指尖都在发紧。
他想起去年冬天,母亲咳得整夜睡不着,村里的赤脚医生只会开止痛片,
最后还是托人去县城抓药,才勉强缓过来。那时他就蹲在灶台边,看着火苗舔着药罐,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走出去,要学真本事,回来给娘治病,给溪畔村的人治病。“苏屿!
”清亮的女声从雾里钻出来,带着点脆生生的凉意。苏屿脚步一顿,
回头就看见个瘦小的身影从雾中冲出来,是阿雾。她蹲在他家门槛上时,苏屿还没出门,
此刻她手里还捏着那捧野草莓,红得发亮的果子沾着雾水,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把她的指尖染得通红。“你跑这么快干嘛?”阿雾追上他,气息有点喘,
野草莓往他面前递了递,“刚摘的,甜。”苏屿没接,目光往村口的方向瞟:“等通知书。
”阿雾的手顿在半空,雾汽落在她的睫毛上,结了层细白的霜。她没再提野草莓,
只是跟着苏屿往前走,脚步声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两人没说话,
只有雾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邮车喇叭声。“是邮车!”苏屿眼睛亮了,
拔腿就往村口跑。阿雾也跟着跑,手里的野草莓掉了几颗在地上,滚进雾里,没了踪影。
邮差从车上下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看见苏屿就喊:“苏屿!医学院的通知书,
可算到了!”苏屿冲过去,手指抖得厉害,接过信封时,
指尖触到烫人的字迹——“录取通知书”四个字,在雾里仿佛都发着光。他拆开信封,
红色的通知书滑出来,上面的校徽清晰可见,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眼眶突然就热了。阿雾站在他身后,也看见了那红色的通知书,手里的野草莓掉了一地。
她没捡,只是轻声问:“苏屿,你走了,谁帮我采悬崖上的草药?”雾还没散,
裹着阿雾的声音,轻轻落在苏屿耳边。他攥着通知书的手紧了紧,却没回头,也没回答。
2 野草莓的警告雾还没散,苏屿攥着通知书的手心里沁出了汗,红色封皮被浸得有些发皱。
阿雾的声音还绕在耳边,像根细棉线,轻轻拽着他的心思。他回头时,看见阿雾正蹲在地上,
捡着刚才掉落的野草莓,被雾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指尖的红渍混着泥土,
看着有些狼狈。“捡它干嘛,都脏了。”苏屿走过去,想拉她起来。阿雾却没动,
把捡起来的几颗还算完整的野草莓放进衣兜里,抬头看他时,眼底蒙着层雾似的水光,
语气却硬邦邦的:“脏了也是我摘的,总比有些人说走就走强。”苏屿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他知道阿雾的意思,溪畔村就他们俩年纪相仿,从小一起在溪边摸鱼,在山上采草药。
阿雾的娘有哮喘,一到冬天就犯,每次需要悬崖上的岩白菜,
都是苏屿爬上去采——阿雾恐高,站在崖边腿都会抖。“我不是说走就走。”苏屿蹲下来,
和她平视,“我去学医,回来能给你娘治病,也能给村里其他人治病。”“那你要走多久?
”阿雾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石板上的青苔,“一年?两年?还是像村东头的阿明那样,
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苏屿的心沉了沉。村东头的阿明出去打工,三年没捎过一封信,
去年他娘病重,到死都没等到人。这话像根刺,扎在苏屿心上。他张了张嘴,
想说“我肯定回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说到做到。两人就这么蹲在雾里,谁都没说话。
远处的邮车已经开走了,只剩下雾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阿雾忽然站起来,
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从衣兜里掏出颗野草莓,塞到苏屿手里:“吃了吧,甜的。
”苏屿捏着那颗野草莓,果皮上还沾着雾水,咬下去时,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
却带着点说不出的酸。他抬头时,阿雾已经转身往回走了,瘦小的身影很快被雾吞没,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顺着雾气飘过来:“苏屿,你要是敢不回来,
我就把你藏在溪底的那瓶星砂,全倒进泥里。”苏屿的心猛地一紧。那瓶星砂是去年夏天,
他和阿雾在溪边捡的碎玻璃渣,被太阳晒得像星星一样亮,他偷偷装在玻璃瓶里,
藏在溪底的石头缝里,只有他们俩知道。他捏着手里的野草莓,看着阿雾消失的方向,
雾气似乎更浓了,把整个溪畔村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远处的溪水声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知道,
阿雾说的不是玩笑——她从来都是这样,看似软乎乎的,骨子里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
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3 县城的距离苏屿是在三天后离开溪畔村的。头天晚上,
母亲在煤油灯下给他收拾行李,旧帆布包被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撑得鼓鼓囊囊,
最后还塞进了一布袋晒干的草药——是阿雾昨天傍晚送来的,说是治头疼的,
让他在城里要是想家想得睡不着,就煮水喝。苏屿捏着那袋草药,指尖触到叶片粗糙的纹理,
心里像被雾水浸过,又沉又软。出发时天刚蒙蒙亮,雾比那天等通知书时更浓,
青石板路上的水珠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母亲送他到村口,
反复叮嘱着“在城里要吃饱”“别舍不得花钱”,话没说完,声音就开始发颤。
苏屿咬着唇点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挪不动脚步。村口停着辆去往县城的三轮车,
车夫是邻村的老王,嗓门大得能穿透雾气:“苏屿,再不上车,赶不上县城去市里的班车咯!
”苏屿最后看了眼村口那棵老樟树——阿雾以前总在树下等他一起去采草药,
今天却没看见人影。他攥紧了口袋里的玻璃瓶,里面是他昨天偷偷从溪底捞出来的星砂,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碎玻璃渣依旧闪着微光。他想,等他在城里安顿好,就给阿雾写信,
告诉她星砂他带在身边,不会让她倒进泥里。三轮车发动起来,
突突的马达声打破了雾的寂静。车窗外的景色往后退,
溪畔村的房屋、老樟树、还有远处隐约的溪水声,都渐渐被雾气吞没。苏屿扒着车窗往外看,
直到再也看不见熟悉的景象,才缓缓坐回座位上。车程比他想象中漫长,雾气散的时候,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三轮车驶进县城时,
苏屿愣住了——宽阔的柏油马路、高楼大厦、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老王把他送到汽车站,
指着售票窗口说:“去市里的票在那儿买,记得拿好身份证。”苏屿道谢后,
攥着母亲给的钱,一步步走向售票窗口。排队的时候,他听见身边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信息,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与这座县城格格不入。买好票,
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苏屿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那袋草药,打开闻了闻,
是溪畔村特有的清香。他想起阿雾蹲在门槛上捏着野草莓的样子,想起她说“你敢不回来,
我就把星砂倒进泥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掏出纸笔,想给阿雾写第一封信,
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写下“阿雾,我到县城了,一切都好”,
又怕字迹太潦草她看不清,反复描了好几遍。发车铃声响起时,苏屿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
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县城的街道,
心里忽然清楚——溪畔村到县城的距离,不止是三轮车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更是他要跨越的,
从雾里的小村到外面世界的鸿沟。而他知道,无论走多远,溪畔村的雾、阿雾的话,
还有那瓶星砂,都会像根线,把他牢牢拴在那个小村里。
4 溪底的星砂苏屿在市里的医学院安顿下来时,溪畔村的雾该是又浓了几重。
他把那瓶星砂放在宿舍书桌的最显眼处,玻璃瓶被阳光照得透亮,
里面的碎玻璃渣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溪畔的星星偷了过来。第一堂解剖课结束,
苏屿攥着沾了福尔马林气味的课本回到宿舍,
刚坐下就看见书桌角放着个鼓鼓的信封——是母亲托人转寄来的,里面夹着阿雾的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毛边,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密密麻麻。“苏屿,
你走之后,溪畔的雾总在傍晚飘进我家院子。我去溪边看过,你藏星砂的石头缝空了,
我知道是你拿走了,没生气。”“昨天我去采草药,走到悬崖边时腿又抖了,没敢爬上去。
你娘说,等你回来教我,可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村里的野草莓熟得差不多了,
我摘了些晒成干,等下次有人去市里,给你寄过去。”苏屿捏着信纸,
指腹反复摩挲着“野草莓干”那几个字,鼻尖忽然泛起酸。他想起离开前那天,
阿雾蹲在地上捡野草莓的样子,指尖的红渍混着泥土,像团烧得旺的小火苗,
在雾里格外显眼。他趴在书桌上回信,写了医学院的教室有多宽敞,
写了城里的路灯比溪畔的月亮还亮,写了他把星砂放在书桌上,每天都能看见。
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添上一句:“阿雾,下次别去悬崖边了,等我回来帮你采草药。
”信寄出去后,苏屿总在睡前对着星砂发呆。他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闷热的夜晚,
他和阿雾在溪边摸鱼,阿雾突然指着水里的碎玻璃渣喊:“苏屿,你看,像星星!
”两人蹲在溪边捡了一整晚,把碎玻璃渣装进玻璃瓶里,阿雾说要藏在溪底,
等以后他们都走出去了,再回来把它挖出来。那时他还笑着说,溪畔村这么好,
为什么要走出去。可现在,他却成了第一个离开的人。半个月后,
苏屿收到了阿雾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用布袋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野草莓干,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苏屿,溪底的石头缝我每天都去看,你要是不回来,
我就把那里填上泥土,再也不藏东西了。”苏屿捏着纸条,把野草莓干放进嘴里,
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和记忆里溪畔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看向书桌上的星砂,
玻璃瓶里的碎玻璃渣在灯光下闪着光,像阿雾眼底的水光,又像溪畔村永远散不去的雾,
把他的心思,牢牢拴在了那个雾里的小村。5 草药的牵挂入秋后的溪畔村,
雾里开始掺着寒气。苏屿收到阿雾第二封信时,正对着解剖图谱熬夜,
信纸边缘沾着点褐色的草药碎屑,像从溪畔的泥土里刚捞出来似的。信里没提野草莓干,
也没说溪底的石头缝,只密密麻麻写着草药的事。“你娘上周淋了雨,咳嗽又犯了,
我去后山采了枇杷叶,和冰糖一起煮水,喝了三天就好了。”“村西头的李奶奶腿肿,
我按你以前说的,找了些蒲公英捣烂敷在腿上,她说明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就是悬崖上的岩白菜快没了,王爷爷的哮喘要是冬天犯,怕是没药治。
”苏屿盯着“岩白菜”三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信纸。他想起以前每次陪阿雾采岩白菜,
都要先在悬崖边的老树上系好绳子,再慢慢往下爬——那处的岩石常年被雾水浸着,滑得很,
好几次他都差点摔下去。阿雾总在崖边攥着绳子哭,说再也不采了,可下次需要,
还是会拉着他往悬崖边跑。他连夜回信,字迹比往常潦草些:“阿雾,岩白菜别去采了,
我已经托城里的同学帮忙找,找到就寄回去。你娘的咳嗽要多注意,别让她再淋雨。
”他还在信里夹了张医学院的校园地图,在草药园的位置画了个圈,
写着“这里有很多城里的草药,等我回去带你看”。信寄出去的第三天,母亲打来电话,
说阿雾又去了悬崖边,被村支书拦了下来,还闹了脾气,蹲在崖边哭了一下午。
“她说王爷爷等着岩白菜救命,你寄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不能等。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发颤,“苏屿,你要是有空,就给她打个电话吧,她总念着你。
”苏屿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校外的公用电话亭跑。手里攥着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