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紫禁城的电波 (1911-1912)
北京城的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鸽灰色,铅云低垂,压着紫禁城金灿灿的琉璃瓦。
风掠过空旷的宫道,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反衬出这九重宫阙的死寂。
老太监李德顺缩着脖子,双手揣在袖筒里,沿着长长的、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汉白玉回廊,一步一步,挪向养心殿。
他的步子迈得极稳,极轻,这是几十年宫廷生涯刻进骨子里的规矩,生怕那官靴底子落重了,惊扰了这龙廷的安宁——或者说,惊扰了这龙廷最后的一场迷梦。
他今年六十有三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背也佝偻得厉害。
从同治朝到光绪朝,再到如今这宣统朝,他伺候过三任皇帝,见的多了,听的也多了。
可近来这宫里的气氛,却让他这老骨头从心底里透出寒意来。
那不是往常的肃穆,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一种大厦将倾前,砖石木料发出的、唯有老迈之人才能听见的“嘎吱”声。
廊檐下挂着的画眉鸟,今日也懒得叫了,缩在笼子里,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
李德顺瞥了那鸟一眼,心里头嘀咕:连这扁毛畜生都觉出不对劲了么?
他怀里,抱着个用明黄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盒子。
这东西沉甸甸,凉冰冰,隔着厚厚的绶子,似乎还能感到一股子金属的寒气。
这是两广总督张仁骏差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进宫来的“西洋奇巧”,说是给皇上解闷的玩意儿,叫什么……“无线电匣子”。
李德顺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如今这南边不太平,“乱党”闹得凶,各地督抚心思也活络。
这张制台是朝廷的肱骨重臣,他送来的东西,自然要紧着给皇上呈上去。
可不知怎的,李德顺抱着这盒子,总觉得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捧着一道催命的符。
拐过弯,养心殿的殿门就在眼前。
殿门前站着两个小太监,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像两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李德顺清了清嗓子,那俩小太监这才仿佛活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打起明黄缎子的棉帘子。
一股暖融融的、带着檀香和墨汁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殿内,比外面亮堂些。
南窗下的紫檀木大案后,坐着个身穿石青色小龙袍的孩子,正是年仅六岁的皇帝溥仪。
他正埋首在一堆积木里,摆弄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宫殿”,神情专注。
御前太监张谦和在一旁躬身陪着,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
听到脚步声,小皇帝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立刻被李德顺怀里的黄包裹吸引了。
“李谙达,你拿的是什么?”
孩子的嗓音清亮,带着好奇。
李德顺紧走几步,跪下行礼:“回万岁爷的话,是两广总督张仁骏进献的西洋玩意儿,叫……叫‘无线电匣子’,说是能千里传音。”
“千里传音?”
溥仪丢下手中的积木,从御座上跳下来,几步跑到李德顺面前,“快,打开给朕瞧瞧!”
“嗻。”
李德顺应着,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地上,一层层解开那明黄绶子。
最后,一个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布满旋钮和刻度的方盒子,以及一个连着细线的、造型奇特的听筒,显露出来。
盒子旁边,还放着一本薄薄的、用蝇头小楷抄录的操作说明。
溥仪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金属外壳,又好奇地拿起那个听筒,放在耳边听了听:“没声儿啊。”
李德顺忙按照说明上的指示,颤巍巍地伸手,拧动了盒子上的一个旋钮。
“咔哒。”
一声轻响。
随即,一阵奇异的、断断续续的“滋滋……哒哒……”声,从那匣子里传了出来,像是夏夜的虫鸣,又像是电报局里机器的嘈杂,在这寂静的、充满了传统气息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突兀。
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极大的兴趣,又凑近了些。
而老太监李德顺,却猛地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灰蒙蒙的天空。
那“滋滋哒哒”的声音,不像人言,不像乐声,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预兆,一种来自遥远未来的、不可知的叩门声,正在这帝国的心脏深处,幽幽地响起。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紫禁城的黄昏,或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短暂。
(第一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