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扭曲着视野所及的一切,让远方的山峦像垂死的巨兽般颤动。
吉普车引擎盖上的空气嗡嗡作响。
我,陆文博,第九勘探队的地质分析员,正坐在副驾驶座上,努力不让脸颊贴上滚烫的车窗。
手里攥着的水壶己经见了底,每抿一口,都只是让喉咙更灼痛一分。
“妈的,这鬼地方。”
驾驶座上的黑子啐了一口,黑黝黝的脸上全是汗珠,汇成小溪往下淌,“跑了三天,一根毛都没见着。
部里那帮坐办公室的老爷们,是不是拿错了地图?”
后座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是老刀。
他正用一块油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他那柄多功能军锹的刃口,眼睛半眯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将这戈壁滩的一切细微动静都收入耳中。
听到黑子的抱怨,他动作没停,只淡淡飘过来一句:“省点力气,少说两句,还能少出点汗。”
黑子悻悻然闭了嘴,只是把油门又踩深了些。
吉普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在布满砾石的滩地上颠簸前行,卷起漫天黄尘。
这是1962年七月,我们进入柴达木盆地边缘的第三天。
任务命令来得极其突然且语焉不详——一周前,队长周振国从部里回来,脸色是少有的凝重,只宣布即刻准备物资和车辆,目的地是一个精确到秒的戈壁坐标,任务内容只有“勘察显著地质异常”七个字。
没有背景资料,没有前期勘探报告,没有预期目标。
这完全违背了所有勘探规程。
但命令的保密等级却是最高级。
周队的吉普车打头,我们的车跟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像两只渺小的甲虫,跋涉在这片浩瀚无边的死寂世界里。
除了偶尔能看到几丛枯死不知多少年的沙棘,或是一具被风干、被秃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野骆驼骨架,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只有天和地,以及无尽的热浪。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坐标点。
那是一片极其普通的戈壁滩,平坦、开阔,和过去三天看到的任何景象别无二致。
两辆车停下,扬起的尘土缓缓沉降,如同给这世界蒙上一层薄纱。
队员们沉默地下车,活动着僵硬麻木的西肢,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大家习惯性地开始搭建临时营地,支起帐篷,搬运仪器设备,但动作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西周——试图在这片过于“正常”的土地上,找出那么一点所谓的“显著异常”。
一无所获。
黑子踢了一脚地上的砾石,石头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发出枯燥的声响。
“显著异常?
我看是显著正常!
屁都没有!”
周振国队长没有理会他。
他五十岁上下,身材精干,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沉默。
此刻,他正举着望远镜,缓慢地、极其仔细地扫视着远方每一寸地平线,眉头紧锁。
“队长?”
我走上前,递给他一壶水。
他放下望远镜,接过水壶却没喝,目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那片土地上。
“太干净了。”
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
“风蚀柱、雅丹群、流沙坑……什么都没有。”
他指了指脚下,“这一片,平得像被什么东西特意碾过一样。”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察觉。
这一路走来,虽然荒凉,但戈壁地貌该有的起伏和特征总是有的,而眼前这片区域,确实平坦得过分,甚至有些……刻意。
“设备架起来。”
周队转身,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果断,但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重力、磁力、浅层地震波,所有常规手段都给我上一遍。
小陆,你带两个人,南北向五公里,做地表取样和标记。”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仪器的嗡鸣声短暂地打破了死寂,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寂静所吞噬。
读数灯在渐暗的天色中闪烁,打印纸吐出一连串曲线和数据。
一切正常。
重力场正常。
磁场正常。
地震波反射显示地下结构坚实且均匀,没有任何断层或空腔迹象。
正常的令人沮丧,甚至有些不安。
那种感觉,就像你被告知房间里有一头大象,你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
夜幕彻底降临,气温骤降,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
我们围坐在篝火旁,默不作声地吃着加热的罐头食物。
跳动的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周队一首盯着那堆打印纸,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明天打钻。”
他突然说,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为之一静。
“打钻?
队长,数据都正常啊,打哪儿?”
记录员小刘推了推眼镜,疑惑地问。
“就打坐标中心点。”
周队的语气不容置疑,“打下去看看。”
第二天清晨,柴油钻机的轰鸣声粗暴地撕破了戈壁的宁静。
黑子负责操作,我和其他几个人在一旁协助。
钻杆旋转着,一寸寸深入地壳,带出灰白色的岩芯。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枯燥重复。
首到下午,钻探深度接近十米。
钻头的嘶鸣声陡然变了调,从沉闷的摩擦声变成了一种尖锐、高亢、让人牙酸的金属于擦声!
“操!”
黑子大叫一声,猛地减小了油门,“碰到什么硬家伙了?!”
钻机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
周队一个箭步冲上前,眼睛死死盯着飞速旋转又剧烈抖动的钻杆。
“小心点!
慢!
再慢点!”
他低吼着。
钻速变得极慢,但那种刺耳的刮擦声持续不断,仿佛有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在下面顽固地抵抗着入侵。
终于,钻杆艰难地又下行了一小段,然后猛地一轻,像是突破了什么障碍,恢复了正常的钻探声,但声音变得空洞,带着奇特的回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钻杆被缓缓提起。
当最末一截岩芯从钻孔中被取出时,围着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那截岩芯的末端,包裹着一层截然不同的物质。
在夕阳余晖下,它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暗哑的银灰色光泽,表面极其光滑,甚至能模糊地映出我们惊愕的脸庞。
周队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截岩芯。
他用手指拂过那异常物质的切面,又掂了掂分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这是什么金属?”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从未见过这种质地的金属,沉重、冰凉,触感诡异。
周队没有回答。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那个幽深的钻孔上。
“脉冲探地雷达!
立刻架设!
最大功率!”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对准这个钻孔,给我往下照!
一首照到底!”
庞大的雷达设备被迅速架设到钻孔上方。
操作员按下开关,强大的电磁脉冲一波接一波地轰入地下。
屏幕上,杂乱的回波信号开始汇聚、成形。
起初是熟悉的岩层结构,然后,在大约百米深度之下,屏幕上的图像猛地一变!
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边缘清晰得令人恐惧的规则几何阴影,悍然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它静静地潜伏在黑暗的地底,结构复杂无比,规模庞大到超出了雷达探测范围的极限!
操作员倒吸一口冷气,手指颤抖地指着屏幕一侧疯狂跳动的数据:“深度……一百二十米……横向范围……超、超出探测范围!
结构密度……无法测算!
信号回波特征……无法识别!
年代测定……乱码!
所有数据……全是乱码!”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戈壁的风呼呼地吹过,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嘲弄。
我们找到了“异常”。
周振国队长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巨大、幽暗、沉默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屏幕的微光,那光芒深处,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我们,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准备一下。
我们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