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庄遗珠永和二十三年的冬，格外凛冽。京郊五十里外的田庄，
被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笼罩。破败的院落里，炭火盆早已熄灭，只剩些许余烬苟延残喘。我，
席怀玉，裹着半旧不新的棉被，蜷在冰冷的炕上，额头上覆着的湿帕子早已被高热烘干。
意识在滚烫的泥沼里浮沉，耳边是侍女秋画压抑的啜泣。“四殿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秋画跪在炕边，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边替我擦去颈间的冷汗，一边哽咽着咒骂，
“小姐您为了他，第一次忤逆了老夫人的意思，可他呢？转眼就带了别的女人回来，
还要请旨赐婚！他怎么对得起您！”四殿下，萧景渊。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
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混沌的脑海。离别那日的情景，不合时宜地清晰起来。青年将军一身戎装，
将我紧紧裹在他的玄色貂裘里，冰冷的铠甲硌得人生疼，可他落在额上的吻却滚烫而郑重。
“玉儿，等我打了胜仗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他眼底有星辰大海，亦有我小小的倒影，
“这簪子虽丑，你且戴着，睹物思人。”那根他亲手削磨的木簪，此刻正冰凉地躺在我枕边。
材质是上好的紫檀，奈何做工粗糙，连花瓣的轮廓都歪歪扭扭，
与他平日的张扬精致判若两人。可那时，我只觉得这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如今，
这宝贝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庄子里流言蜚语早已传遍：萧景渊大胜还朝，
身边却多了一位红颜知己，名唤柳如烟。传闻他与她同乘一骑，言笑晏晏，偏爱得明目张胆，
甚至为了她，不惜屡次顶撞皇上，坚决要退掉与我的婚约。高烧如烈火烹油，
将回忆与传言撕裂、扭曲，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喉咙里像是破了个风箱，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赫赫的声响。“秋画……”我艰难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别骂了。”秋画见我醒来，慌忙止住哭声，拧了新的帕子过来：“小姐，您感觉怎么样？
药……药马上就熬好了！”她眼神闪烁，我知道，哪还有什么药。
这庄子的管事惯会看人下菜碟，自我失势，别说好药，连炭火都克扣得厉害。
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我还死不了。”窗外，
北风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萧景渊要另娶，必须先解决我这个由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未婚妻。
我若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岭，于他而言自是干净利落，但于席家，于祖母，
便是折了一枚或许还有用的棋子。“秋画，”我轻声吩咐，“去我妆奁最底层的暗格，
把那封信取出来。”秋画一愣：“小姐，可是之前咱们往府里送的信，
都石沉大海了啊……”“这次不一样。”我咳嗽两声，胸腔震得生疼，“以前是私怨，
如今关乎家族颜面和可能的利益。祖母……不会不管的。”至少，
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得毫无价值。秋画将信将疑地去了。我重新闭上眼，
指尖摩挲着那根粗糙的木簪。失望吗？或许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仿佛一直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虽然疼，却也踏实了。祖母说得对，男人心，
海底针。是我自己生了妄念，活该受这一遭。“小姐，”秋画很快回来，
手里捧着一个泛黄的信封，担忧地看着我，“您……千万别太难过了。”我接过信，
指尖冰凉：“难过什么？不过是一场梦醒了而已。”最迟后天，府里一定会来人。
2 碾尘归京第三日清晨，庄子的寂静果然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来的是一位面容刻薄的嬷嬷，姓钱，是嫡母身边的得力干将。
她捂着鼻子走进充斥着药味的房间，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五小姐，可算是见着您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夫人惦记得很，让老奴接您回府养病。这地方……啧啧，
真不是人待的。”秋画气得脸色发白，我暗暗按住她的手，
温顺地低下头：“有劳嬷嬷跑这一趟，怀玉这就收拾。”那场几乎要了我性命的风寒，
在对症的药材和针灸下，迅速好转。我强撑着病体，由秋画扶着，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马车狭小颠簸，钱嬷嬷坐在对面，一双吊梢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终于忍不住开口：“五小姐，不是老奴多嘴。您自个儿也清楚，在这府里，您除了一张脸，
还有什么？能得四殿下青眼，那是祖上积德。如今……唉，也是命数。待会儿见了老爷夫人，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可得有杆秤。”我垂着眼帘，盯着自己裙角上细微的褶皱，
仿佛没听见她的讥讽。这样的话，我从小听到大。从前因着萧景渊，旁人还收敛几分，
如今我失了最大的倚仗，这些牛鬼蛇神自然都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秋画忍不住想反驳，
我轻轻摇头制止。与这等小人争口舌之快，毫无意义。马车驶入京城，
喧嚣的人声隔着车帘传来。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讲的皆是四皇子萧景渊与那位民间奇女子柳如烟的传奇故事。如何英雄救美，如何并肩作战，
如何情深似海，非卿不娶。而我这个正牌未婚妻，在故事里不过是个模糊的背景板，
一句“命薄福浅”便打发了。命薄福浅？我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马车先在朱雀大街最大的珍宝阁前停下，钱嬷嬷奉命去取嫡母订好的头面。我掀开车帘一角，
静静听着外面的议论。“听说那柳姑娘不仅貌美，还精通医术，在军中救死扶伤，
立了大功呢！”“四殿下为了她，连御赐的婚约都要退，真是痴情种子！
”“席家那位五小姐，怕是没戏喽……”声音嘈杂，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心上。
不是疼，是一种冰凉的麻木。回到席府，已是华灯初上。府门依旧气派，
但看门小厮的眼神却多了几分轻慢。我被直接引去拜见嫡母林氏。林氏端坐主位，
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锦袍，通身的珠光宝气。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回来了就好。”她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庄子清苦，
瞧着清减了不少。好生将养着，明日还要进宫谢恩。”“是，母亲。”我低眉顺目地应下。
“至于你和四殿下的婚事……”林氏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皇上尚未明旨，
但局势你也清楚。席家的女儿，即便婚事不成，也不能失了体面。明日进宫，
该有的规矩不能错，不该说的话，一句也别说。府里自会为你争取应有的补偿，
莫要自作主张，坏了大事。”我心中明了。在这位嫡母眼中，我与萧景渊的婚约已然作废，
如今最大的价值，便是用这“退婚”的由头，为席家换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至于我的感受、我的未来，无足轻重。“女儿明白，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虽然简陋，却比庄子暖和许多。秋画红着眼眶收拾东西，
一边愤愤不平：“小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株枯瘦的梅花，
淡淡道：“世态炎凉，本是常态。何必生气？”翌日清晨，我换上得体的衣裳，
随嫡母递牌子进宫。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宫门紧闭，值守的太监说娘娘尚未起身，
让我们在廊下等候。寒冬腊月，檐下的冰棱子闪着寒光。嫡母林氏裹紧了狐裘，
脸色不太好看。我垂手静立，感受着刺骨的冷风一点点穿透衣衫。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没等来皇后宣召，却等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萧景渊。他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
披着玄色大氅，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脸上带着倦色，额角处隐约可见包扎的绢帛边缘，
为他平日的张扬添了几分脆弱。他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脚步顿住，
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闪过一丝清晰的陌生和疑惑。引路的太监连忙上前行礼，
介绍道：“四殿下，这位是席尚书府的五千金，席怀玉小姐。”萧景渊恍然，
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和歉然：“原来是你。”他走上前几步，想抓抓头发，又碍于伤口，
只好摸了摸后颈，“退婚的事……对不住。但我必须娶如烟，不能委屈她。你放心，
补偿方面，我一定会让你满意。只希望……你能在父皇母后面前，帮我说几句话。
”他的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与我记忆中那个炽热如火的青年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他这样看着我，是为了让我多看他一眼，多靠近他一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我怔怔地看着他额上的伤，
那些关于他重伤失忆的传闻，似乎并非空穴来风。良久，在他疑惑的目光中，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好。”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3 凤阙暗潮随着我那一声干涩的“好”字落下，萧景渊明显松了口气，
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笑容依旧耀眼，却不再为我而燃。
“多谢你！席……怀玉。”他念我名字时，略有迟疑，仿佛在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你果然如外界所言，通情达理。”通情达理？我心底一片冰凉。
不过是被逼至绝境后的识时务罢了。正说着，长春宫的正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一名大太监躬身出来，言道皇后娘娘梳洗已毕，请四殿下和席五小姐进殿。殿内暖香扑鼻，
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皇后冯氏端坐在凤榻上，
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冠，仪态万千。她保养得极好，眼角眉梢虽有了细纹，
却更添威仪。只是那双看向我的凤眸，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儿臣给母后请安。”“臣女席怀玉，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我与萧景渊一同行礼。“都起来吧。”皇后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景渊，你头上的伤可好些了？御医怎么说？”她先关切地询问儿子，语气温柔。
“劳母后挂心，已无大碍，御医说好生将养便是。”萧景渊回道，语气轻松。皇后点点头，
目光这才缓缓落到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怀玉丫头，你在庄子上受苦了。
本宫听闻你病了一场，如今瞧着气色还是差了些。回头让御医给你瞧瞧，开几副温补的方子。
”“谢娘娘恩典，臣女已无大碍。”我低眉顺目，应对得体。皇后嗯了一声，
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在门外，
听见你与景渊说话。关于这婚事……你是个什么想法？”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萧景渊更是紧张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我深吸一口气，
依照昨日想好的说辞，缓缓跪下，声音清晰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回娘娘，
四殿下天潢贵胄，英明神武，臣女自知蒲柳之姿，才疏学浅，本就难堪匹配。
如今殿下寻得真心之人，柳姑娘又于国有功，臣女……臣女真心祝愿殿下与柳姑娘百年好合。
恳请娘娘与陛下，成全殿下心意，臣女愿……退婚让贤。”一番话说完，我伏下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