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在暴雨夜发来一条短信：“腰快断了，钱煜比你厉害一万倍。”
我捏着手机看窗外闪电，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笑。
她不知道我早在她手机装了定位。
“宝贝玩得开心吗？”我回信。
厉锋的手指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下午六点十七分，他发过去的：“晚上想吃什么？我买点新鲜的虾回来做。”
没有回复。
窗外的天色像打翻的墨汁，浓稠的暗蓝迅速吞噬着最后一点灰白。风开始呜咽，卷起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玻璃窗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空气又湿又重，沉沉地压在胸口，闷得人喘不上气。今年夏天的雨水，似乎格外汹涌，总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他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模糊的侧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启动声规律地响着。这套两居室，是他们五年前咬着牙，掏空所有积蓄，再背上三十年沉重房贷才换来的“家”。墙壁是新刷的米白色，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空洞。沙发是他们一起跑了三个周末的家具城才选定的，深灰色布艺，苏翎说耐脏，有格调。茶几上还放着她昨晚没看完的时尚杂志，封面女郎妆容精致，笑容璀璨得有点假。
五年了。厉锋环顾四周，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共同生活的痕迹，却也像被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冲刷得褪了色，显出一种陈旧而乏味的底色。日子被房贷、工作、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挤压得越来越薄，激情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溜走，只剩下一种惯性般的维系。他们的话越来越少，拥抱越来越像例行公事。有时晚上躺在床上，隔着半臂的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却觉得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厉锋也说不上来。好像就是一次次加班晚归后疲惫的沉默，就是一次次计划旅行又因琐事搁浅的无奈，就是看着银行卡里缓慢增长的数字永远追不上房价时的无声叹息。生活像一台巨大的、缓慢运转的碾磨机，把那些曾经滚烫的所谓“爱情”，一点点碾成了粗糙的粉末。
喉咙有点发干。厉锋起身去厨房倒水。饮水机咕咚咕咚地响，水流注入玻璃杯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端着水杯，又踱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被夜色和风雨欲来的低压笼罩。路灯早早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疾风中摇曳，艰难地切割着浓重的黑暗，却更显出一种孤立无援的脆弱。远处高层公寓的灯火，一格一格，像无数个沉默的蜂巢，亮着相似的、规整的光。那些亮着的窗户后面，有多少像他和苏翎一样，被生活这摊巨大的、粘稠的泥沼困住的男女？为了一套遮风挡雨的水泥盒子，耗尽青春、热情，甚至……感情的本能？
这个念头让他心口猛地一刺，像被最细的针扎了一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那点无端的烦躁和越来越深的不安。
就在这时，握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嗡——嗡——
短促，连续。
不是电话。是短信。
厉锋低头，屏幕亮起。发送人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视野——苏翎。
他划开屏幕。
没有称呼，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一行字，赤裸裸，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残忍炫耀，毫无缓冲地撞进他的瞳孔：
“腰快断了。钱煜比你厉害一万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神经末梢。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窗外的风声消失了，饮水机的嗡鸣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行字在视网膜上灼烧。
钱煜。
这个名字像一个丑陋的烙印，瞬间烫穿了厉锋脑中所有自欺欺人的薄膜。那些苏翎近期频繁加班、手机不离身、对着屏幕莫名微笑、对他态度越发敷衍的碎片，此刻被这句赤裸的炫耀猛地串联起来，爆发出刺眼又狰狞的真相。
他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瞬间失去了血色，白得瘆人，微微颤抖着。塑料和金属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清醒。
厉锋猛地抬起头，视线投向窗外。
喀嚓——！
一道惨白粗壮的闪电，如同愤怒巨神的利剑，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死寂的惨白！那一瞬间的强光，毫无保留地打在厉锋的脸上。
玻璃窗，成了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属于厉锋的脸。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却陌生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崩溃、痛苦扭曲。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弧度，一点一点地向两边拉扯开。
那是一个笑。
一个混合了冰渣、剧毒、和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快意的笑。扭曲，冰冷，带着来自地狱深渊的寒意。
闪电的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世界重新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但厉锋脸上那个扭曲的笑容，却凝固在了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再也无法抹去。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只有捏着手机的右手，指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轰然砸落！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撞击在玻璃上，发出爆豆般的巨响，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喧嚣之中。狂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卷着雨水猛烈地摇晃着窗外的树木和高楼，发出呜呜的凄厉嘶吼。
这疯狂的风雨声浪，反而衬得屋子里的死寂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厉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浓重的湿意，却无法浇熄胸腔里那把骤然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他把屏幕已经暗掉的手机揣进裤兜，动作有些僵硬，但异常干脆。
转身，他不再看窗外那片混乱的雨幕，也不再看这间承载了五年、此刻却味同嚼蜡的“家”。大步走向书房，脚步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回响。目标明确——书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
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在风雨的喧嚣中显得微不足道。厉锋的手伸进去，没有摸索，精准地抓住了一个触感冰凉的硬质U盘。他把它拿出来，握在手心，金属外壳硌着皮肤。指尖又碰到一个方正的塑料盒，里面装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小芯片——那是几个月前，一次近乎直觉般的不安驱使下，他趁着苏翎洗澡时，鬼使神差般塞进她手机外壳夹缝里的东西。一个沉默的，永不疲倦的哨兵。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薄薄的文件袋上。牛皮纸的粗糙质感透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他把它抽了出来，没有打开。袋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一个名字：钱煜。后面跟着三个冰冷的小字：税务底稿。
他关上了抽屉，锁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U盘，定位芯片接收器，文件袋。三样东西被他并排放在宽大的书桌桌面上，在台灯的光晕下，像三枚待发的冰冷子弹。
厉锋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着那场窗外雷暴映照出的、同样危险而暴戾的光芒。
他点开一个加密的追踪软件。屏幕上的地图被放大，一个微小的、不断闪烁的红色光点，正清晰地移动着。位置——城东那家以奢华和私密著称的“铂悦”酒店。
光点停在了那里，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厉锋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红点，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悬停了几秒。然后，他拿起桌面上自己的手机，点开与苏翎的短信界面。
屏幕上，苏翎那条充满恶意的炫耀短信，如同挑衅的旗帜，刺眼地悬挂在那里。
厉锋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落下，敲击声清脆而稳定，在只有风雨咆哮的背景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
一行字被编辑出来：
“宝贝，玩得开心吗？”
他看着这行字，脸上那个冰冷的、扭曲的笑容，无声地加深了。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仿佛整个城市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