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余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躲那几只成了精、格外锲而不舍的豺狼妖，一头扎进了这片看着就邪门的桃花林。
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原本清晰的路径在眼前扭曲、消失，四周的桃树仿佛活了过来，枝桠诡异地蠕动，将他层层围困。他拼尽炼气三层的微末法力左冲右突，却如同撞入一张无边无际的柔韧大网，最终力竭，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鼻尖萦绕着从未闻过的、清雅至极的花香。他猛地坐起，环顾四周，然后……彻底僵住了。
云雾缭绕间，仙山楼阁若隐若现，飞瀑流泉如银河倒挂。白玉铺就的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宏丽、却又不失精致的大殿。而最冲击他眼球的，是视线所及之处，那一道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
全是女子。
从远处踏剑而过的飒爽身影，到近处手捧书卷漫步的恬静佳人，再到角落裡低声交谈、巧笑嫣然的姐妹花……环肥燕瘦，姿容绝世，无一不是人间绝色。她们穿着各色流光溢彩的仙裙，行走在这如梦似幻的仙境中，本该是赏心悦目至极的画面。
但叶余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太安静了。
除了风声、水声、远处隐约的鹤唳，这偌大的宗门，竟听不到多少“人声”。那些女子之间即便交谈，声音也轻柔得如同耳语，而且……缺乏常人交流时该有的语气起伏和情感波动。她们的动作优美流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规整感，就像是一群技艺最精湛的舞者，在无声地演绎着预设好的舞步。
“醒了？”
一个清冷如冰泉击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了叶余一跳。他猛地回头，只见三位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为首者，一袭月白流仙裙，容貌清丽绝伦，气质却冷若冰霜，仿佛万年不化的雪峰。她身旁，一位身着绛红色长裙，眉眼妩媚，眼波流转间却自带凌厉；另一位则穿着鹅黄色衣裙，气质温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和微笑。
这三人，仅仅站在那里，就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叶余瞬间判断出，这绝非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低级妖兽可比，她们是真正的高阶修士！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躬身行礼，舌头都有些打结：“小、小子叶余，误、误入宝地，惊扰诸位仙子，实非有意，还请……”
“根骨寻常，炼气三层。”那月白裙女子叶余内心暂称她为“冰美人”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嘻嘻，模样倒是挺俊俏，元阳也未泄，是个干净孩子。”红裙女子“妩媚姐”轻笑，目光像带着小钩子，在他身上扫过，让叶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能穿过外围‘千幻迷心阵’而未癫狂，心性倒有几分坚韧之处。”黄裙女子“温柔姐”声音柔和，但眼神深处的探究意味，让叶余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层层伪装。
叶余头皮发麻，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偏偏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赶紧再次强调：“小子只是误入，绝无歹意，只要仙子指明出路，小子立刻消失，绝不……”
“你可愿入我花宗？”冰美人再次开口，石破天惊。
叶余：“……啊？”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摔坏了脑子，出现了幻听。
“宗、宗主！”温柔姐似乎也有些意外，轻声提醒，“宗门铁律，非女子……”
“规矩是死的。”冰美人——花宗宗主凌霜，目光依旧落在叶余身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万年了，他是第一个。或许，是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叶余一脸懵。
妩媚姐——红鸾长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随即笑得更加妩媚：“宗主说的是。这小家伙，瞧着就很有趣呢。”
温柔姐——青冥长老，微微蹙眉，但最终还是颔首：“一切听从宗主安排。”
于是，在叶余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他的命运就被这三位风格迥异却又透着诡异和谐的女子，三言两语决定了。
“我、我是男的啊！”叶余徒劳地挣扎。
“本座知道。”凌霜宗主语气平淡，“故，你是我花宗万年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男弟子。”
叶余：“……”
他看着凌霜宗主那清冷无波的脸，又看了看旁边笑靥如花的红鸾和表情恢复温婉的青冥，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席卷全身。这宗门，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正常！
……
接下来的日子，叶余被安置在了一处名为“听竹小苑”的精致院落。环境清幽，灵气充沛得吓人，远超他作为散修时能找到的任何洞天福地。红鸾长老亲自带他熟悉环境，那热情得过分的态度，让他如坐针毡。
“小叶余，这边是传功坪，每日辰时需到此聆听长老讲道，不可迟到哦~”
“那边是藏书阁，宗门功法典籍皆在于此，凭你的玉牌可进入前三层。”
“哦，那片桃花林是禁地，没有宗主手谕，万万不可靠近，记住了吗？”
红鸾的声音软糯动听，介绍得也十分详尽。但叶余敏锐地注意到，每当他们路过其他弟子时，那些容貌各异的仙子们，都会停下动作，用一种近乎统一的、带着纯粹好奇与探究的目光看向他，然后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标准得像是尺子量过的微笑。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叶余只觉得毛骨悚然。这感觉，不像是在被“很多人”注视，更像是在被……“一道目光”从无数个角度反复审视。
他开始刻意观察。
在传功坪，他注意到，无论哪位长老授课，下面的弟子们坐姿都几乎一模一样——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连仰头听讲的的角度都相差无几。她们的眼神专注，却缺乏那种对知识的渴求与思索时的灵动，更像是在……接收信息。
在膳堂，他发现师姐们吃饭的动作都优雅得过分，咀嚼的频率，夹菜的顺序，甚至擦拭嘴角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步感。他尝试着故意吃得快一些，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周围的师姐们没有任何反应，连一个皱眉或侧目的眼神都没有，仿佛他的一切行为，只要不触及底线，都在被默许的范围内。
这种无处不在的“规整”与“同步”，像无数细小的蚂蚁，在他心头啃噬。他开始确信，这花宗绝对有问题！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仙门！
疑心既起，便如野草疯长。
他决定主动试探。
第一次，他挑了一位正在湖边练剑的师姐。那剑法精妙，舞动时身姿曼妙，但一招一式，过于标准，缺乏杀伐决断的锐气。
“这位师姐，好剑法！”叶余上前，堆起笑脸搭讪，“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那师姐收剑而立，转过身，脸上是那标准化的温和微笑：“叶余师弟，我叫芷兰。”声音柔和，语气平稳。
“芷兰师姐，我看你这招‘飞花逐月’，真是使得出神入化，不知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叶余故意问道，想看看对方是否会有个体化的反应。
芷兰师姐微笑着，用几乎与红鸾长老介绍宗门时一模一样的平和语调回答：“师弟谬赞。此招重在灵巧，需以神驭剑，心随意动。师弟若想修习，可先去藏书阁查阅《基础剑诀详解》第三章。”
回答得无懈可击，态度无可挑剔，但叶余的心却凉了半截。这回答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是一段预设好的程序。没有被人夸奖时的羞涩或欣喜，没有对指点新人的不耐或热情，只有纯粹的、功能性的应答。
他不死心，又找了另一位正在照料灵草的师姐。
“师姐，这株‘月影幽兰’长得真好，不知有何诀窍？”
那位师姐抬起头，同样是标准化的微笑：“叶余师弟，此草喜阴，需以晨露浇灌，忌金铁之气。”语气、停顿，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与之前的芷兰师姐如出一辙。
叶余感到一阵无力。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庞大而精致的玩偶剧场，所有的玩偶都美丽无比，动作精准，却唯独缺少了那份属于“人”的灵魂。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处不在的诡异逼疯时，一个看似“异常”的存在，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希望。
那是在他入宗第五天，去事务堂领取月例时遇见的。
当值的是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师姐，眼睛又大又圆，脸蛋带着点婴儿肥，名叫“星瑶”。与其他师姐那种完美到失真的优雅不同，她显得有些……毛手毛脚。核对玉牌时差点打翻砚台，递过灵石袋时笨拙地多抓了两下才塞进他手里。
“喏，你的份例，拿好哦！”星瑶的声音清脆活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鲜活的好奇，打量着他，“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男弟子叶余？嘻嘻，真有意思，我们宗门居然有男孩子了！”
这一刻，叶余几乎要热泪盈眶。终于！终于看到一个像是“活人”的反应了！
“是、是我，星瑶师姐。”叶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觉得，这个星瑶，或许是突破口。
此后几天，他有意无意地总会找机会路过事务堂，或是找些无关紧要的借口和星瑶说上几句话。星瑶似乎也对他这个“稀有动物”很感兴趣，每次见到他，都会笑嘻嘻地和他聊上几句。虽然聊的内容无非是“吃饭了吗？”“修炼辛苦吗？”之类的日常，但那灵动的眼神，偶尔一些小抱怨比如“算账好麻烦”，都让叶余觉得无比真实。
他几乎要说服自己，星瑶是不同的，或许这花宗里，并非所有人都是那样的“人偶”。
然而，这份虚幻的希望，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那是一次宗门小比后的傍晚。两位师姐在切磋中似乎都受了些轻伤，一同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调息。叶余恰好路过，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两位师姐，一个伤了左臂，一个伤了右腿。她们几乎是同步地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玉小瓶，倒出一颗淡绿色的丹药，动作分毫不差地送入口中。然后，同时闭上眼，运转功法。
更让叶余头皮炸裂的是，她们受伤处泛起的灵力波动，以及那丹药化开后，药力在体内流转的路径，在他的感知中，竟然……完全同步！
就像是一个人的左右手，在同时处理两处不同的伤势，但使用的是同一套指令，同一种能量！
这绝不是简单的默契！这是……同源！同魂！
叶余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广场。他靠在听竹小苑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
全宗上下，所有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恐怖的结论，如同最深的梦魇，将他彻底吞噬。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们的行为如此同步，为什么她们的眼神如此相似，为什么星瑶看似不同，但在某些细节上，依旧透着诡异！
这花宗，就是一个由“某个存在”的无数分身构成的庞大巢穴！
而他自己，这个唯一的“异类”，闯入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不小心掉进蜂巢的蚂蚁，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同一个意志的延伸。
就在他被这恐怖真相压得几乎窒息之时，他想起了星瑶。那个唯一让他感到过“鲜活”的星瑶。
最后一次试探，也是最后的希望。
他再次来到事务堂，星瑶正在整理卷宗。看到她，叶余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挤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
“星瑶师姐，还在忙啊？”
星瑶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叶余师弟！你怎么又来啦？是不是又想问什么奇怪的问题呀？”
她的笑容依旧那么有感染力，眼神依旧那么灵动。叶余几乎要以为，之前的恐怖猜想都是自己的错觉。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也没什么，就是好奇……星瑶师姐，你和别的师姐们，好像特别……默契？就像……就像同一个人似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眼睛死死地盯着星瑶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星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被冒犯的不悦，也不是听到荒谬话语的嗤笑，而是一种……程序出现乱码般的茫然和停顿。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光芒急速闪烁了几下，仿佛在拼命处理这个“超纲”的问题。
这诡异的停顿只持续了一瞬，随即，那标准化的、带着天真意味的笑容又重新回到她脸上，语气轻快地说道：
“师弟你说什么呀！我们当然都是独立的人啦！只是大家都听宗主和老祖的话，一心向道，所以看起来比较齐心而已嘛！”
完美无瑕的回答。和之前青冥长老的解释如出一辙。
但叶余的心，却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一瞬间的“卡壳”！眼前的星瑶，那鲜活灵动的外表下，本质依旧和那些“人偶”一样！
被骗了……他一直以为的“异常”，不过是这个庞大诡异体系中，一个伪装得更好的陷阱吗？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淹没了他。他勉强笑了笑，随口敷衍两句，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就在他脚步虚浮地迈出事务堂，阳光重新洒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时。
身后，星瑶那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空洞而飘忽的语调，像是无意识的低喃，又像是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诘问，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不一样……你……为什么……不一样……”
“我们……本应……一样的……”
轰——！！！
叶余的识海仿佛有惊雷炸开，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我们本应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开了最终恐惧的大门。
全宗上下，全是老祖分身。
那……我这个闯入的“异类”，这个“唯一”的男人，到底……是谁？！
是食物？是玩具？还是……她们缺失的那一部分？
